一艘太平輪從上海出發,在黃昏時刻,抵達了基隆港。船上走下來一位山東青年,睜大著好奇的眼,注視這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島嶼。
當時他可曾想到,今後,他將拿著放大鏡,細細凝視這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澆灌畢生心血,至死方休?
這是民國三十七年五月十七日,國共內戰方熾、太平輪尚未沉沒。動亂流離中,年方而立的孫守恭決定遠離煙硝,應台灣鳳山熱帶園藝試驗所之邀擔任植物病理研究員,僅抱著「台灣的熱帶風光令人嚮往」的想像,跨海隻身來台。
在這花果繁盛的南國,孫守恭投入鳳梨與香蕉的病蟲害研究,創造外銷佳績。民國四十七年至台中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植物病蟲害系任教,此後三十多年,他不是在教室、實驗室,就是在田間觀察試驗。從梨山上的蘋果園到苗栗的西瓜田,孫守恭的身影帶領著眾多學子,探索植物保護的世界,為台灣植病研究奠定了堅實深厚的基礎。
研發「孫黃」,台灣第一個非農藥防治資材
孫守恭的長子孫維廉回憶他的阿爸,「在水果攤買兩種水果,一種生病的、一種健康的,老闆都覺得奇怪。」
中興大學副校長黃振文聞言笑道,「他連買水果也在找標本,要把有病的水果拿給學生認識植物病蟲害。他就是這樣,除了想到家裡,也想到學校的孩子。」
黃振文是孫守恭的得意門生,從大三開始跟著老師做研究,一做就是一輩子。數十年的師徒之情,直至去年孫以101歲高齡離世為止。兩人合作研發的「S-H孫黃土壤添加物」,是台灣第一個以非農藥防治植物病害的開端。
「孫黃」的主成分是甘蔗渣、蚵殼、稻殼、尿素。在那個化學農藥至上的年代,很少人願意相信這些農業廢棄物拼湊出來的配方,竟然能克制病害。「大家覺得我們是亂配的,沒有毒性,怎麼可能會有效?」黃振文道。
「孫黃」的研發目的,是為了對付一種相當頑固的病原菌:尖鐮孢菌。此菌會造成三十多種植物病害,難治的西瓜蔓割病、香蕉黃葉病,禍首都是它。尖鐮孢菌的厲害之處,就是它有厚壁孢子,休眠於土壤中,農藥噴再多,也無法穿透它的盔甲殺死它。於是師徒倆想出一個計策,就是要用「美食」引誘它發芽,再趁機加以摧毀。
病菌愛吃甜。於是黃振文常常跑到學校附近的忠孝路光顧賣甘蔗汁的攤販,收集甘蔗渣回來。以蔗渣的甜份,模擬植物的根系分泌的糖與胺基酸,促使厚壁孢子發芽。配方中再加入微量尿素,尿素在土中會產生氨氣,可殺死剛發芽的孢子。
開啟微生物製劑開端
蚵殼粉和稻殼的作用又是?黃振文解說,這兩種成分是要提供給土中的益菌:放線菌。蚵殼的鈣和稻殼的矽,都能為放線菌營造良好生存環境,且能調整土壤酸鹼值。
抑制壞菌,培植好菌,雙效合一。土壤健康,植物便欣欣向榮。黃振文說,「孫黃」的組成深具東方色彩,「這就像是中藥的綜合配方,也可以說是植物的雞尾酒療法。」
這也啟動了當代微生物製劑的開端,開創國內植病研究的新思維。原來這些看似肥料的成份,也可以保護植物,而不一定要用農藥將病原菌趕盡殺絕。黃振文比喻,這就像是一個社會,好人壞人要共存,好人多一點,社會就比較安定。但若想將壞人一網打盡,逃脫的壞人可能會變得更壞,就如同濫用農藥的土地,壞菌產生抗藥性後更加肆虐。
「孫黃」量產 技轉金捐作公益 嘉惠植病學生
「孫黃」研發之初,並未受重視,更別奢談量產。就在此時,一個奇特的機緣突然來到。
黃振文笑談當年:「那時中正紀念堂前面有很多一串紅都得病死掉,可是那邊不能噴農藥,萬一有小孩亂摸中毒了怎麼辦?有人建議,中興大學不是做了那個孫黃?拿來試試看。行政院長俞國華就下令:請台肥公司幫忙生產一下。在中正紀念堂用完以後,全台灣的農場陸續都用了。」
訂單接連不斷,「孫黃」突然成為熱門產品。而研發的孫、黃二人,這才想到專利授權這回事,後來在1984年技轉安農公司,賣得一百萬元。
一百萬!對年輕的黃振文來說,用來買房買車多好!但是孫守恭慎重地對他說:取之社會,用之社會。於是師徒倆用這筆錢成立植物病理文教基金會,幫助學習植病的清寒學生,後來改名民生文教科技基金會,至今仍在運作。
廢棄物再利用的觀念,也成為黃振文後來研究的重要思考方向,延伸出更多專利,與現在「循環農業」的潮流不謀而合。
孫守恭治學認真嚴謹,終生不斷進修。他八十歲時為文〈混跡植病五十年〉當中提到,當時受邀到中興大學任教,「內心有極大壓力,」並謙稱自己是「二流教授教一流學生」,因他實際學歷只有學士(四川大學植物病蟲害系)。
但孫守恭的學生都明白,這位老師比博士還厲害。他原就英文底子好,國內外資料都用心鑽研。民國五十三年,他得國科會補助赴美威斯康辛大學進修,目的也不在學位,而是想見識頂尖研究環境、體驗美國的教學體制,再把這些經驗帶回中興大學。後來中興大學植病系與加州柏克萊大學合作密切,長達十年之久,學生們得以培養國際觀,親炙世界一流學者,也要歸功於孫守恭。
溫帶果樹研究先驅 與學生溫暖互動
孫守恭也是台灣溫帶果樹病害研究的先驅。當時退除役官兵開始在梨山上種植蘋果、梨子、水蜜桃,品質佳但病害嚴重。孫不辭顛簸長途,經常帶著學生坐客運往山上跑,若遇山路坍方,只得下車步行。有回走到天黑,便燃燒樹枝作為火把。
孫守恭上課時一絲不苟,課後對學生卻是愛護備至。在《經師人師──孫守恭教授紀念文集》中,學生們各自描述心中印象最深刻的師生共處時光,點點滴滴,真情流露。
大夥最常到老師家中聚餐,師母的牛肉麵溫暖了離家學子的胃與心;喝點小酒之後,平時嚴肅的孫老師也變得笑咪咪的,酒喝光了,竟連自己治風濕的藥酒也拿出來給學生喝。而常與老師上山下田的學生,看見老師勤儉刻苦一面,脫鞋後襪子破了個洞也捨不得換、寧願辛苦爬山也不勞煩人家來載。還有些人時常偷跑進老師辦公室,坐太師椅趴桌上睡覺,老師也由得大家調皮……
孩子眼中的孫守恭夫婦:媽媽是大腦 爸爸連薪水都不知道
在孫守恭的身教帶領下,中興植病系人才輩出。黃振文說,舉目望去,國內農改場與教學研究單位裡很多植病專家,都是孫的學生。
孫守恭的長媳李維莉觀察,公公與學生的關係,比跟自己的孩子還要好。即使在退休後,來看望的學生仍然絡繹不絕,總是相談甚歡。
那麼,孩子們眼中的阿爸,又是什麼模樣呢?
孫維廉說,「平常在家裡,阿爸是個很無趣的人。」「父子之間,對話不多,有些事心裡知道就好了。」
孫維三說,「媽媽是家裡的大腦,我們什麼事都問媽媽,相較之下,爸爸好像什麼都不會。」
早餐如吃飼料 隨身帶放大鏡觀察植物
他喜歡規律,一成不變。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薪水是多少,需要用錢時才跟太太要。能走路就不坐公車,能坐公車就不坐計程車。愛喝咖啡。退休後每天早上自己煮稀飯,加一大堆東西:麥片、小米、酵母粉……(孫維廉覺得味道吃起來跟飼料差不多),再用小火炒十五顆花生,配上生菜,日日如此。
每次出門,他身上必定攜帶一個折疊式放大鏡和一把折疊小刀,隨時隨地,停下來觀察花草樹木、根莖果實,必要時採集標本。
孫守恭以校為家。任教時,他白天上課,回家吃完晚飯,又繼續回學校工作。退休後,直到他走不動為止,仍然每天進學校。週末,他會與太太牽著小孫子的手,拿著鐵夾和塑膠袋到校園裡,一邊散步、一邊撿拾垃圾,回家時剛好趕上回收車。
「他很愛他的學校,很想永遠守護這學校。」孫維廉寫道。直到過世前幾年,學生們到安養院探望,意識業已模糊的孫守恭,口中叨唸的仍是:他想回中興大學。學生們只好跟他說,這裡就是學校的校地,你已經在這裡。
直到孫守恭九十多歲,孩子們才發現,原來爸爸有一個眼睛,是看不見的,而且是從年少時就失明了。他從來不說苦楚。也很少說他在大陸的那段過去。
孫守恭曾說,是上帝引領他到了台灣,讓他的人生很圓滿、很幸福。而台灣這塊土地能擁有這樣一位鞠躬盡瘁的植病學者,又何嘗不是台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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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教授之為人與治學都足以為現代學者之表率,希望年輕學者都能以孫教授為模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