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明漁工寫真 生猛蒼涼的人生道場

他的名字叫李阿明,再平凡不過。印象中,到他這個年紀的攝影師,都已有了顯赫聲名。但李阿明卻像是橫空出世的新人,58歲的他最近推出一系列高雄漁港的外籍漁工攝影作品,瑰麗奇幻的色彩與張力極強的劇照感,迅速擄獲許多眼球。

「在此之前,我快20年沒拿相機了。」李阿明開門見山道。其實他是資深攝影前輩,畢業於國立藝專影劇科技術組,擔任過自由時報、聯合晚報、時報周刊攝影記者,到時周多媒體數位影像組組長、資訊室主任、中時網路影像副總監。當主管不在第一線後,相機就少拍了,改玩影像處理。民國九十一年,他辭職回高雄老家照顧老母與孩子,從此不碰影像,與攝影圈極少來往,就像「出國深造」。

李阿明形容這是他人生中最陰暗的時期,閱讀、電影、音樂,是他的救贖。十多年後,他髮已花白、背微駝,但眼中的火沒有熄。

三年前母親往生,孩子也都長大北上,「歐吉桑一個人在家要幹嘛?」李阿明翻出老相機,取下鏡頭,再買了新的數位機身。重新裝上的那一刻,過去的攝影魂好像回來了,但又已經完全是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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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阿明

回到底層,生命基調與漁港共鳴

「過去在媒體,一定會有制約,要符合編輯台的喜好,」但經歷了十幾年的沈澱,李阿明過往的習性已淡到近乎歸零。他背著相機到處閒逛,走到離家不遠的前鎮漁港,就定住了。

漁港的巨大能量如潮水向李阿明湧來。「那邊就是酒色財氣,都是藍領階層,只要你大方,就受歡迎。所謂的大方也沒什麼,就是菸啊、酒啊……」他也出身貧困鄉村,父母都是文盲,「這些人的年紀跟我差不多,但語彙和想法都類似我爸媽那年代,我覺得很親切,他們也覺得我『對味』。」

李阿明從小功課不好,但國中智力測驗卻是全校第二名,從此老師高壓管教、父母傾力栽培,家裡雖窮,但他要買什麼書就買什麼書,埋下大量閱讀基礎。一路升學、工作、當上主管,在台北市買了房子,看似平步青雲。但在辭職返鄉之後,一切煙消雲散,甚至去做過中國時報印刷廠的晒版臨時工。

「沒有桌子椅子沒有電話名片,被他們最基層的人吼來吼去,我也認了,以前在職場留下的最後一點優越感也被掏空了,」這歸零更為徹底,影響到他拍漁工時的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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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漁工(攝影/李阿明)

漁工是外地人,做的又是最低階的工作,甚至是低階中的低階,「他們其實很敏感,你的肢體語言一定會透漏什麼訊息。」李阿明雖戴著眼鏡,身上卻充滿草莽氣息,憑著海派個性,和「臭幹六譙」的能力,他在漁港不只被接納,更融入成為其中一員。

也因此,在李阿明鏡頭下的漁工顯影坦率而真實。他在靠岸的船上與外籍漁工們朝夕相處,一起喝酒打屁、嬉鬧玩耍,從口袋裡拿出一小如傻瓜相機的Sony RX100,遊走其間如同隱形人,大多數的漁工早已習慣他的存在,也習慣他的相機。

「拍船員不難,只要小小的幾個『夠』:夠窮,夠老,夠髒(耐髒),夠粗鄙,生命中難以承受之……夠不要臉。」李阿明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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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工間的嬉鬧(攝影/李阿明)

漁港如劇場,如實捕捉人生百態

漁工們幾乎都是小伙子,大眼睛天真單純、活潑熱情,有些才十多歲,年紀就跟李阿明的孩子差不多。他打入了這群年輕人的生活,有菸有酒同享,有困難時他盡力幫忙。

「我跟他們在一起真的蠻愉快的,我就是歐吉桑啊,沒事幹,時間多。有時候一整天一張都沒拍,就是去混一混。」之前十幾年累積的負面能量,在海風中逐漸釋放。

拍底層,常見的是人道關懷濃厚深刻的黑白攝影風格。但李阿明鏡頭下的光影卻豔麗迷離,猶如電影劇照。他不刻意描繪漁工血淚,只誠實捕捉他們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睡,勞動與放鬆,辛酸與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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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阿明

這一拍就拍了兩年多還不能罷手,「這個場域的視覺元素非常豐富。」繩索、漁網、刀、鉤,油漆剝落的船身、赤裸黝黑的人身,斑斕交錯中,暗藏命運的符碼,演出人性的真善美與貪瞋癡。

漁工們的熱情,也是李阿明不可自拔的理由。「他們跟我熟了,都很喜歡拍照,只要看到我就很High,」也因此,當他對著沐浴中的漁工舉起相機,得到的不是叱罵或羞赧,而是爽朗的笑。

「我也質疑我是不是在消費人家,這個問題我困擾很久。」因而李阿明絕對尊重被攝者意願,也會把照片燒成光碟送給漁工們做紀念,故而多數漁工不僅不排斥,甚至口耳相傳、爭著被拍,熟一點的還會和他互加臉書,過節時彼此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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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洗澡困難(攝影/李阿明)
4快樂時光,雖說設備簡陋,比起船上猶如天堂。(攝影、圖說∕李阿明)
快樂時光,雖說設備簡陋,比起船上猶如天堂。(攝影、圖說∕李阿明)

走上船的那個年輕女子

李阿明聆聽外籍漁工們的思鄉之情、靠岸時萍水相逢的戀曲,以及在船上作業的種種。有些人從沒打過電話回家,因為家裡窮得沒電話。有些人認識了又消失了,因為落海。雖然每個人各有辛酸,但當大船靠岸、船長回家,是漁工們難得休息放肆的時刻,口袋裡又有剛領的薪水。他拍下他們玩樂搞笑的可愛模樣,也拍他們宿醉、鬧事被架走,甚至性交易。

即使如此悠游於這個環境,李阿明卻也曾遇到按不下快門的艱難時刻。

言語間一派輕鬆自在的他,語調突然沈重起來。「那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台灣女生,個子小又秀氣,智能有點問題,要價一次只有三百塊。」

當漁船靠岸,滿船血氣方剛的漁工生理需求必須抒發,只有此刻,才會有年輕女性上船。這類性工作者以東南亞籍居多,其中這名纖弱的台灣女子格外引人注目,眾人納悶問她:「為什麼只要三百?」她答,「一百塊我就有飯吃了。」

李阿明甚至代為叫過價:「不行!要五百!」最後還是三百成交。他神情憫然,「我ㄍㄧㄥ了快一年,才拍下她第一張照片,當時喝了酒,才有勇氣。」

後來她曾消失一段時間,再復出時,變得濃妝艷抹、人也胖了,不復清純模樣。李阿明說到這裡,不禁揪心一嘆。

3場域決定一切?人吃魚,人也吃人?(攝影、圖說∕李阿明)
場域決定一切?人吃魚,人也吃人?(攝影、圖說∕李阿明)

是紀錄也是修行,在暗處看到光

李阿明拍漁港,剛開始也是從客觀紀實的角度出發,盡量讓自己空白,摒棄先入為主的意識型態。慢慢地,他從單純的旁觀者到深入群體,主觀的表現漸趨強烈。

無時不混在船上,何時何地會有最佳光線與場景,他了然於心。他只需耐心地「等」,等主角走進畫面。

維持不干涉、也不擺拍的前提,儘管要編導畫面對他而言並非難事。「反正我時間多,『愚工』拍漁工。」李阿明不想被刻意創作的欲念所綁架,希望保持最初的隨性自在。

然隨性的背後其實是更多的思索。他並不滿足於現狀,開始閱讀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民族誌田野書寫,如《我的涼山兄弟》、《地下紐約》,為自己的紀錄工作尋求更深層的意義與突破。

李阿明聽說,接下來也許有個機會,有艘台灣漁船會在東南亞國家靠岸一段時間,需要一個「顧船的」,他想去試試。一個人住在沒水沒電也沒船員的船上,與世隔絕,如同海上監獄般,靜下心來好好沉澱。

走過生命低谷,李阿明在漁港的暗處看見了光。與其說他的鏡頭關照的是漁工和漁港,不如說是他所修行的這個生猛又蒼涼的人生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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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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