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壽螺在台人人喊打,卻在日本守護水稻?原生阿根廷沒作亂,為何在台灣變「夭壽螺」?

在台灣人人喊打的福壽螺,在日本竟然被尊稱為「稻守貝」!而在原生地阿根廷,不但沒人覺得福壽螺有危害,還被生態解說員拿來當作認識地景變遷的代表性物種?

宜蘭的友善小農社群天天與螺為伍,從格殺勿論的「打怪」心態,慢慢發現根本不夠認識這個最親密的敵人,於是在今年八月踏上福壽螺尋根之旅,遠赴在地球另一端的阿根廷,也到同樣有福壽螺問題的日本、菲律賓取經,希望找到從「人螺殊途」到「人螺共生」的可行之道。

阿根廷學者Ana展示螺類珍藏(攝影/Över Lin )

執念太深,福壽螺一統宜蘭小農江湖

「因為對福壽螺共同的執念,撿螺撿到由恨生愛,愛恨交織。也是福壽螺,把鬆散的宜蘭小農,一統江湖!」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系副教授、土拉客實驗農家園成員蔡晏霖笑道。

她是這趟福壽螺回娘家的阿根廷之旅成員之一,還有發起「農田裡的科學計畫」的動物學博士林芳儀,以及創作者田文社社長林欣琦(綽號Över),三人分別以人類學家、生物學家和藝術家並且也都是農民的角度,重新看待「我們與螺的距離」。

「福壽螺在大家印象中就是壞,秧插下去,一兩天就不見了,」甚至像是幽浮過境整片被吸走,「所以我們剛開始也是抱持著除惡務盡的態度。」蔡晏霖解說,慣行農法以殺螺劑對付福壽螺,有機農法則用苦茶粕,但是這兩種方式都會連帶殺死許多水中生物,許多小農寧可徒手撿螺。

於是大家就因為撿螺而發展出革命情感,有人設計捕螺陷阱,有人發明「捕螺神器」(類似煮切仔麵的撈網加上伸縮窗簾桿)⋯⋯一耳聞福壽螺在晚上九點到半夜三點最為活躍,小農們就各自套著頭燈披星戴月,在田中摸黑撿螺。

自製捕螺網(上下游資料照)

找福壽螺拍片,從多物種角度觀看田野

可是我們對於福壽螺的了解有多少?許多新農連田螺和福壽螺都難以分辨。作為人類學家的蔡晏霖進一步思考:有沒有可能跳脫人類角度,以「多物種民族誌」的方式,用水田生物的角度來認識福壽螺與這塊土地?

於是破天荒第一遭,福壽螺身上背起了微型攝影機。

「我們找到一隻體型特別大的福壽螺,還幫牠增肥,」蔡晏霖說因為要符合人道精神,生物負重不能超過體重的十分之一,好不容易黏上攝影機後放回田中,「攝影師」本人卻杵在原地,展開「不合作運動」。

此時一隻非洲大蝸牛從旁悠然經過,眾人立刻把腦筋動到牠身上,因為牠也會下到田裡,跟福壽螺生活環境重疊。幸好蝸牛不負眾望,背起防水微型攝影機後行走如常,為團隊拍出大開眼界、如夢似幻的田中影片。(作品請見《福壽螺胡撇仔》(Golden Snail Opera))

改請非洲大蝸牛代勞擔任攝影師(圖片提供/蔡晏霖)

其他在水田活躍的動物們也被相中,但是大番鴨激烈抗議把攝影機甩飛,狗兒花福則接下了這個任務,拍下在田埂上走跳時所見影像,也錄下了牠從泥土田埂跳到狹窄水泥田埂時跌倒所發出的慘叫聲,證實了田埂的水泥化對生物造成的影響。

蔡晏霖還近距離拍攝了福壽螺卵粒一一孵化的瞬間,以及水稻開花的縮時攝影。她在論文中寫道,多物種民族誌的視角,把「人」還原到「本有」的位置上,也就是一個物物相繫、生死交織的網絡中的環節之一。

在阿根廷,沒人介意福壽螺,螺類學者喜相逢

台灣把福壽螺視為頭號公敵,連不務農的人看見粉紅色卵塊都會心生嫌惡。那麼在福壽螺的原鄉──阿根廷,此螺與人類、與整個生態環境的關係又是什麼?

「當地人根本沒有意識到福壽螺有危害,是理所當然存在的原生種,」常以福壽螺為創作靈感的Över說,當地農人看見田間有許多福壽螺造成的洞,還以為是打雷的關係,而民眾更是沒概念,以為螺卵是青蛙蛋呢!

原以為福壽螺在老家必定舒適過活,結果竟然「沒有想像中的happy。」Över解釋,那邊的稻田是採取「乾式直播」法,播種後等秧苗長大以後再放水,此時福壽螺已經啃不動。

阿根廷的福壽螺外表看似歷盡滄桑(攝影/Över Lin )

還有天敵的威脅,「有兩種以福壽螺為主食的鳥類,螺鷹和秧鶴,所以那邊沒有福壽螺還真的不行,不然這些物種會受到影響,」Över說。

最有趣的是阿根廷的學者們見到遠來訪客,相見恨晚熱情以待,不僅紛紛拿出瓶瓶罐罐的螺類珍藏,更熱心帶著他們到處尋螺。台灣團也回報以別出心裁的福壽螺造型巧克力禮盒,以及螺卵貼紙等周邊設計精品。

如假包換的福壽螺巧克力組合(攝影/蔡佳珊)

生物本無罪,要做友善農業,就要先認識牠

「福壽螺反映了我們對農業的思考,比較主流的想法是,只要有生物進到田裡,通通不要最好,也不想認識。」身為生物學者的林芳儀發現,過去台灣對福壽螺的研究,焦點都放在如何防治,並沒有真正了解這個生物。

林芳儀和先生陳毅翰從生態角度切入,研究捕螺陷阱,探討哪種誘餌最有效。過去農民就會在田中丟棄菜葉雜草誘捕福壽螺,他們實驗則發現,米糠的效果最佳,每個陷阱「一個晚上可以捕捉一兩百顆,就少彎腰兩百次。」

她也好奇,其他國家到底如何對抗福壽螺?根據文獻,1970年代福壽螺來到亞洲,第一站就是台灣,之後四散傳播到日本、菲律賓、中國、韓國、泰國等地。

福壽螺考察團於是也去了日本和菲律賓,有了意外的發現。菲律賓有些農民是用一種植物鹼讓福壽螺的嘴巴腫起來無法進食,等消腫後,秧苗也長大了。而日本也有一些友善小農和福壽螺關係非常平和,林芳儀說,「我們去拜訪的農民,都說福壽螺不是問題,他們田裡也是有一定的量,甚至形容福壽螺是『稻守貝』。」

田間到處可見福壽螺卵(上下游資料照)

在日本,從秧苗殺手變身稻米守護神

在台灣被罵成「夭壽螺」,在日本怎麼會變成「稻守貝」?團隊發現,日本只有本州中部以南較有福壽螺問題,且多數稻田是水旱輪作,不利福壽螺生存,不像宜蘭二期休耕時田中還是放滿了水。雖然慣行農民仍是用藥防治,不過仍有友善小農嘗試多元做法,透過對於當地氣候的掌握和對於福壽螺生命史的了解,調整嘗試出人螺的並存之道。

方法之一是是穴盤育苗,待秧苗成長四十天、長出四、五片葉子後才移到田間,福壽螺已經啃不動。二是乾式直播,與阿根廷稻田做法雷同,在乾地播下種子,待秧苗長壯才放水進來,此時福壽螺只能啃食剛冒出的雜草,反而變成農夫的好幫手,才得了「稻守貝」美稱。

那麼台灣是否可能透過改變耕作模式,降低福壽螺危害?林芳儀認為,要這麼做必須要能控制水位、田地也要打得夠平,而目前台灣稻作體系高度仰賴代耕,小農沒有機械,育苗亦大都掌握在業者手中。不過宜蘭小農可以先做實驗,目前已經計畫引進適合的小型日本插秧機。

在美洲,福壽螺餵飽眾生,還拯救瀕絕螺鷹

而在阿根廷,生物學家也看到了福壽螺在當地,扮演的是被掠食的底層角色。鱷魚、蛇、浣熊、螺鷹、秧鶴,都把福壽螺當餐點,例如螺鷹喜歡站在木樁上大快朵頤,周圍遍佈螺殼,是為「螺塚」。而且由於福壽螺分佈一直往北移動,原本在美國佛州快絕種的螺鷹,還因此而增加了數量,「所以一個東西是好是壞很難說!」

林芳儀總括,放置陷阱只是短期措施,中期計畫是調整農耕模式,長期計畫則是藉由棲地營造,召喚福壽螺的天敵。「生物課本說,福壽螺在台灣沒有天敵,這句要刪掉。我們在田間觀察,紅冠水雞、白腹秧雞、彩鷸、柴棺龜都會吃牠,」有研究曾經在柴棺龜大便裡面發現七百多個福壽螺的殼口蓋。

柴棺龜的別稱叫做「米龜」,稻田裡原本到處都是,如今卻因棲地破壞而絕跡,上述的諸多鳥類也芳蹤杳杳。於是插滿了嫩嫩秧苗的稻田,就成為福壽螺的天堂,無窮無盡吃到飽的buffet。

發現被鳥啄過的福壽螺殼,阿根廷福壽螺的天敵不少(攝影/Över Lin )

農村的發財夢,「夢貝」的幻滅

福壽螺作為全民公敵,即使不務農的台灣人,也都能指證歷歷地說出牠的危害:很會吃、很會生、到處流竄⋯⋯彷彿牠天生就是一個萬惡物種。

然而周遊各國,把福壽螺的世界地圖拼起來之後,蔡晏霖認為:福壽螺之所以成為禍害,其實跟人類的作為息息相關。

追溯福壽螺來台灣的歷史, 是在冷戰時期有台灣人透過農技外交移民至阿根廷,意外發現養殖商機,而後才有了一波波將福壽螺偷渡來台的個別行動。

1970年代農家收入低,養些動物作為副業很是尋常,田裡角落、屋頂上、庭院裡,人們養過甲魚、蚯蚓、美國牛蛙⋯⋯各種外來物種,而福壽螺,原也被視為明日之星,掀起養殖熱潮,一顆叫價可高達三百元。

「買一個螺,就是買一個夢想。」蔡晏霖回顧各國文獻,發現當時不只台灣瘋福壽螺,日本也以「夢貝」為名,大力推動養殖和試吃品嚐會。菲律賓更是由第一夫人親自推動,認為可幫民眾補充蛋白質來源,「福壽螺被包裝成『奇蹟螺』。」

日本當年引進福壽螺,稱之為「夢貝」,還舉辦試吃會(圖片提供/和田節博士)
福壽螺曾經在台灣掀起養殖熱潮(圖片提供/鍾怡婷)

重新思考人螺之間綿密關係之網,才能共生互好

然而歷史開了一個大玩笑。民國70年的《養魚世界》還在介紹福壽螺的趣味養殖,隔年報紙卻以斗大標題「對福壽螺宣戰」。當人們發現此螺肉質不如傳說中美味、採購商遲遲沒有出現,還突然變成公害,一時間都紛紛把螺倒入水溝當中,流向各地肥美的稻田。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當你明白這個歷史,還能說福壽螺的危害,只是因為牠缺乏天敵四處蔓延,都怪當初不肖業者、無知婦孺引進?」蔡晏霖認為,因為過去把福壽螺塑造成萬惡物種,導致這段集體參與的歷程被淡化而遺忘。

「是我們打造了人螺殊途,而沒有機會好好思考人螺之間的關係。」她指出,福壽螺無論從來台到散布,都與人的行為和農耕模式有關。「要看到人螺交織的綿密歷史,才能看到改變的方式。」

就像日本農民把牠從害物變成助手,台灣人也應該去了解這張由人與生物、環境之間構築的綿密之網,才能朝著共生互好的方向來發展,重新忖度我們與螺的距離。

蔡晏霖找福壽螺拍片,以多物種角度觀看田野,重新思考人螺共存之道(攝影/蔡佳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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