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社子島02》區段徵收下被撕裂的孤島,親族爭產、里長遭罷免,50年矛盾一次爆發

(續前文)周末的社子市場旁,掛起紅布條、大喇喇地宣告「罷免福安里長謝文加」的連署處,罷免行動成員頻頻向往來的居民招呼,連署「立即開發社子島」和「罷免里長」。

而在另一頭,走入社子島溪州底小巷,福安里里長辦公室門口則是坐滿前來慰問的支持者,里長謝文加不停接到慰問電話,電話中另一頭再三保證支持,而謝文加則是連聲感謝,頗有幾分選舉期間煙硝味。

2015年因台北市府提出再開發計畫,由於產權複雜與持有土地所有權人眾多,島內也形成贊成、反對兩派拔河賽,前者成立促進會,後者成立自救會。城市發展與居住正義的糾結,衍伸出一樁撕裂這座平靜村庄的里長罷免案。

社子島空拍(台北市政府提供)

台北最後的庄腳所在,「生態社子島」計畫全區徵收

社子島並非真的是座島,它位於台北士林區西北一隅,是由淡水河與基隆河匯流形成的沖積平原。由於50 年禁建,社子島彷彿塵封在舊時光,保留早年的水岸文化與潮間帶濕地,每到假日吸引不少市民沿社子島堤防騎行自行車,卻甚少有人走入島內如迷宮蜿蜒的小路當中一探究竟。

鮮有人知,社子島田園處處,多年來都是大台北的蔬菜生產基地。居民豁達地自我調侃,笑稱「社子島是台北最後的庄腳所在」,似不以「庄腳」為意,反而以保留濃濃人情味自豪。

郝龍斌在市長任內曾提出「台北曼哈頓」計畫,預計高強度開發社子島,然而並未通過環評。柯文哲上任後,在i-voting低投票率的爭議聲中,勉強通過「生態社子島」方案,計畫全區徵收以十年的時間開發兼具景觀與產業、住宅的都市新區。

社子島區段徵收範圍。來源:明日社子島(台北市政府社子島專案辦公室)。

既是城是也是鄉,社子島塵封50年產權問題大爆發

然而開發案隨即面臨社子島長年積累的土地產權問題,社子島拓墾第19代、福安里里長謝文加表示,「造成土地持分複雜的問題,正是因為社子島屬於農村社會的土地使用習慣。」

社子島早期聚落依照親族群居,相互照顧司空見慣,土地留給並未遷移的親友擴建居住,房屋與土地所有權分離現象十分普遍。又由於易淹水加上禁建,環境老舊,因租金低廉迎來自中南部的城鄉移民落腳,經過跨世代的繼承移轉,許多居民已分不清所住土地產權歸屬於誰。

但是從土地開發角度而言,社子島坐擁市區邊緣300公頃廣大土地,無異是懷璧其罪。隨都市擴張,開發潛力日增,不斷的有地產商、投資者陸續收購流失在外的社子島土地持分,產權複雜造成的問題在社子島層出不窮,更將隨著開發案推進導致官司訴訟頻發。

里長觀點:開發派多是外來投資者,在地居民多堅守家園

依照謝文加估算,社子島現有4千多戶中,1千餘戶是屬於有厝無地,加上396戶的低收入戶,將在區段徵收過程失去居所。即便幸運能獲得配售安置住宅,加上政府提供全額貸款,仍須背負約千萬房貸,對許多收入勉強餬口的居民而言,更是不可想像的負擔。

作為一個民選里長,謝文加在開發案推動會議上屢屢要求:「現有弱勢居民的安置問題必須解決,才能進行開發。」他也指出正反雙方最大的矛盾之處,「促進會裡面大部分都是外來投資者或地主,自救會反而以在地居民居多。」

里長謝文加與太太謝素珍,共同為里民服務14年,為了開發案而遭到罷免威脅(攝影/林吉洋)

一邊是投資者,另外一邊是生活朝夕相處的居民。「開發應該是要照顧到真正住在這裡的人,而不是為了投資者解套。身為里長,當然要顧及里內最弱勢的人。」他說。

本案屢屢受阻,期盼加速開發的居民不滿累積至爆發,因此發動罷免里長謝文加。不過也有不少反對開發的鄉親來到服務處關心打氣,「面對拆遷危機,過去是我要安慰鄉親,現在變成大家要來安慰我。」謝里長心裡既苦又甜,難得感性地說。

罷免案發起人:社子島連一家超商都沒有,提高生活水準,居民才會搬回來

罷免謝文加里長的連署發起人、44歲的社子島居民陳正勇點名,「社子島開發案停滯不前,他(謝文加)要負上相當大的責任。」

「老人家比較傾向留在社子島,不少人為了小孩子就學生活方便被迫搬離社子島,為了下一代著想,必須盡力爭取開發,以免錯過再等50年。開發後,生活水準才會提高,」他強調,「你去看,社子島連一家超商都沒有。」

區段徵收是否會導致弱勢戶流離失所?陳正勇認為,「政府有安置計畫,沒有資格承購安置宅的人,也有配租條件,說徵收就會把人趕出社子島,並非事實。且市府配售的安置住宅都在同一棟大樓,社區根本沒有被拆散。」

更何況,「一坪承購價才20萬,足足比市價便宜一半,還能全額貸款,如果不想負擔千萬貸款,領到安置宅轉手賣出都還有獲利。」對於年輕一輩購屋族而言,透過區段徵收不僅能獲得補償金,還能夠以接近市價折半方式買下台北市房屋,從現實的角度來看,未必吃虧。

罷免里長行動發起人陳正勇。(攝影/林吉洋)

開發派:禁建50年的問題,只能依靠區段徵收一次解決

為推進開發案,成立「社子島居民權益促進會」的會長楊明照,在歷次會議中多次與反對方言詞交鋒。他認為,「里長應該想辦法讓居民在開發案當中學會如何爭取權益,而不是一味抵制、甚至帶頭鬧場。」他說明自己支持罷免謝文加的理由。

楊明照本身為執業代書,亦曾任里長,對社子島產權複雜自是十分瞭解。他主張,社子島雜亂無章的畸形發展,只有透過全區徵收,推平後重新規劃開發,才是改善環境、同時解決土地產權爭議的一勞永逸之計。

「即使社子島有弱勢,拖越久,問題也會越來越多。」他認為開發案走到最後,居民總是得精打細算,才能夠確保自己的利益,「每戶一千萬承購價對一般家庭確實是負擔,但是政府提供全額低利貸款,住有利、賣掉也有利。」

「有房子才能配房子,有地的人才能配土地,但是社子島上有些人甚至連房屋產權都沒有,造成現在問題。」楊明照認為,這些沒有土地、無產權卻主張居住權的人的人,很多是走不出社子島的人或不想改變現狀,更不該擋住社子島進步的道路。

「弱勢、弱勢、聽起來有理,但社子島要永遠這樣嗎?社子島也是台北市的人,都要收這些違章、弱勢、低收,這並不公平。」楊明照認為,若只為少部分人反對開發,豈不只有弱勢的居住正義,變相懲罰地主。而且社子島開發後土地增值、工作機會變多,實際上對經濟弱勢的居民而言,反而有利而非驅逐。

自救會:限建半世紀,市府應該要改善環境,為何卻變成壓迫百姓?

社子島居民一度以為市府方案是要改善社子島居住環境,未料該方案採「區段徵收」以「全區剷平」方式再開發社子島,無土地產權、或無力負擔安置宅貸款者將被迫離開。於是大部分居民轉而反對市府現有方案,主張保存現有的聚落紋理與社區鄰里關係,在維持現有九大聚落生活圈下開發社子島。

「即使有配售安置住宅,為了爭奪徵收補償與安置宅的問題,兄弟、親戚互告至少有十幾起,這些分裂、對立,誰造成的?就是台北市政府的開發案。」自救會發言人李華萍忿忿的說。

自救會在台北市議會屢屢發起請願,停止開發程序。(攝影/林吉洋)

「補償查估作業丟出了優厚條件,實際上卻充滿不確定性,激發人性的貪念。開始有人動腦筋,想透過徵收制度多領到幾套房轉手獲利。」她說。原本社子的戶口數僅有4258戶,現在卻逆勢增加數百戶、還有人不斷增建房子,「整個社子島開發原本是要改善居民的生活環境,現在卻淪為那些土地投資者解套,甚至變成競逐利益。」

李華萍表示,許多自救會成員也支持開發,但是後來發現區段徵收的結果,「沒有土地或只剩自有住宅的人必須背負沉重貸款,甚至債留子孫,更有的可能流離失所。」於是越來越多居民反對現行方案,希望找到其他可行方案。

「我們的家不是拿來炒作的!」居民批徵收像公然搶劫,逼百姓走上街頭

依據2019年安置聽證會提出的意願調查,有42%的人反對開發,也有12.58%的人希望改採其他方式發展社子島,然而區段徵收的程序一旦啟動,就無法撤回。

「被徵收戶完全沒有法律保護。」李華萍憤恨的說,「整個區段徵收的程序,變成政商集團巧取豪奪,對於居民而言,每天想到房子要被拆,根本是精神蹂躪,有些人焦慮不停開始吃藥,緊張到沒有辦法,吃不下也睡不著。」

「我們的家不是拿來炒作的,我們才是真正生活在社子島的居民,環境老舊是社子島人的錯嗎?政府一句『區段徵收』就可以公然搶劫嗎?」李華萍一句話,道出社子島人長年累積的無力感與憤怒。

了解區段徵收程序後,反對現行方案開發的民意大幅提高,拒絕以全區剷平式的開發社子島。(市府公開資訊)

社子島開發案攸關居住正義,不該讓地方陷入廝殺

原本和樂融融、充滿人情味的社子島,因為開發案紛擾而難以平靜,對於長期聲援社子島的都市學者廖桂賢而言,社子島開發爭議的背後,其實就是台灣社會對都市發展的想像與規劃者的倫理觀。

「為了城市進步,犧牲少數人是沒有關係的嗎?在這價值觀底下,核廢料、焚化爐都蓋在人口稀少或社會弱勢地區。如果區段徵收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那不就變成零和遊戲,讓地方陷入廝殺?」廖桂賢提出質疑。

廖桂賢主張,「從整個社會的進步來看,最弱勢的人不能再讓它更弱勢,否則這個開發案就不應該做。」

都計專家:無需剷平一切,既有社區紋理也能創造更好的環境

都市設計學會理事長孫啟榕認為,「若要實現開發效益極大化,就勢必將一切推平,打造曼哈頓、新的中央公園。」孫啟榕指出,這才是市府堅持現行方案的原因,而這個方案背後,獲利者將是開發商。

孫啟榕指出,社子島開發除了全區徵收,不是沒有替代方案。維持社子島現有的九大聚落發展出各自的社區紋理,未必不是一種可行的選項,「在既有的紋理下,一樣能夠創造更好的環境,居民可以在維持既有生活的前提之下,提高配合意願。」

「回到居民生活本質,才是城市規劃者的責任,」孫啟榕說。社子島的開發案,是關乎台北城市發展能否進階到「以人為本」的重要關鍵點,究竟是要持續擴張都市規模,還是要保有台北市最後一個鄉村聚落,正在等待社會的回應。

河流扮演城市調節氣候的重要生態功能,社子島在基隆河與淡水河交匯處,都市學者認為社子島開發後,台北市都市熱島效應將更惡化。(攝影/林吉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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