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扛著走的房子!老藝師李養手作重現「竹籠茨」,睽違半世紀精湛工藝發光

那是現代人無法想像的生活,溪水泛濫,舉家搬遷,收拾了家當細軟後,還得扛著房子一起走。「扛著房子走」聽來多麼不可思議,即便有力拔山河的氣力,房子一旦移位,還能居住嗎?

青暝蛇做大水  溪南寮先民扛茨走溪流

「避水(患)而居」、「順水(域)而生」一向是常民生活的樣貌。曾文溪南岸,也就是今日的台南市安南區,曾有許多屯墾聚落,居民將荒蕪的沙洲整建成農田,以小河道為灌溉溝渠,移墾的歷史可以遠溯至清光緒。

早在曾文溪於1938年興築堤防前,附近的居民皆戲稱它為「青暝蛇」,因為它河道不定、洪泛不斷,就像瞎眼的巨蛇到處衝撞,所到之處無不是水患漫延。居住於此,需要一種合適的住屋。先民選用竹子搭起一間間沒有地基的傳統民居,竹籠茨(音ㄘˊ)就這樣此起彼落在曾文溪南岸冒出頭,像是竹林一欉欉地形成了沿岸的村莊。

1928年秋天的連日豪雨讓曾文溪暴漲,青暝蛇開始翻身四竄,毀家滅村的紀錄再添一椿。

「大水來了!大水來了!」溪南寮舊庄的先民們奔相走告,「走溪流喔!走溪流喔!大家快跑!」

眼見溪南寮就要被大水吞沒,先民們趕緊戳破竹籠茨牆壁上用來防風的乾泥巴,再用粗壯的竹子穿過空隙,大家協力把整間竹屋扛起來,往南扛遷至現在的溪南寮,其中18戶居民再另遷至新吉庄,重新落地生根。至於扛來的竹籠茨,只要把戳破的牆壁補起來,就可以繼續居住。

這就是「扛茨走溪流」的歷史典故,一段充滿民間智慧的「避水」往事,其中的順應自然、鄉里互助、民俗信仰都讓現代人嘖嘖稱奇。

「扛茨走溪流」帶領民眾重返歷史現場,135人扛起數公噸的竹籠茨,體驗先民生活之不易。(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家族工班的末代傳人  李養一生以建築為業

可不要以為竹籠茨是指像「竹籠」一樣的房子,「籠」是閩南語「穿過」的意思,是指竹管鑿孔互穿、搭出架構再拼裝而成的房子,「茨」不是閩南語的「厝」,而是茅草蓋頂。這種竹管立為樑柱、茅草覆為屋頂的竹籠茨興建時完全不靠釘子和鐵絲,其間細膩的建築工法、嚴謹的尺寸要求、充滿智慧的在地素材利用,連現代建築師都深感敬佩。

只是時至今日,還保有興建竹籠茨工藝的匠師已寥無幾人。其中,新吉庄有一戶自日本時代就專蓋竹籠茨的家族工班,靠著父子兄弟合力,曾經只花三天就蓋起一間竹籠茨,也曾一晚有三處建地依吉時同時豎樑開工,他們走過竹籠茨輝煌的年代,也目送它步入黃昏,消逝在地平線。

如今,末代傳人只剩李養一人,他是台南市文資局登錄的草茨工藝匠師,也是台灣最後一間竹籠茨的興建者(配合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邀展,建於 2017 年),這樣的紀錄恐怕再無來者了。

工藝師李養興建竹籠茨,還原「扛茨走溪流」的歷史現場。(攝影/楊語芸)

老派工匠的經營哲學

今年七十八高齡的李養從小就跟著父兄學習竹籠茨工法,國小畢業後正式加入家族工班,以興建竹籠茨營生。一開始手藝不如其他學徒,李養覺得彆氣,他說自己是個認真、有決心的人,只要是他想完成的事,一定會全力以赴。他給自己半年的時間,「鑿攏仔、綁楹仔、編篾仔攏袂當輸乎別人(所有工序都不能輸給別人),」小小年紀很快就成為父兄得力的助手,工班中不可或缺的能人。

這樣一邊興建竹籠茨,一邊也跟著時代演進,學習水泥磚屋建築,李養退伍後先是回自家工班工作,後來自立門戶,在高雄路竹的營造場當包工,第一件差事就是隆昌飼料場的廠房興建。因為工作認真又有品質,李養的工班慢慢闖出名聲。

「乎我貿工的人攏有福氣,」李養驕傲地說。他回憶當年自己報價每坪硬是比別人多 800 元,做生意有種「願者上鉤、不願者還是朋友」的豪氣。價格高是因為他用料實在、工法準確,而且只會承攬自己做得來的工作,絕不會把案件轉包給其他人。

「阮老爸教我作生理要憑天良,」李養說如果完工案主認為多花那 800 元不值得,他絕對願意「照價奉還」。當然,他一生經手的建案中,還沒有掏錢賠償的先例,他說得神情自若,其實骨子裡滿是得意,驕傲和自信全寫在臉上的皺紋和樹皮般粗糙的雙掌間,那是老派工匠的人生積蓄。

談起自己的手藝,李養自信滿滿。(攝影/楊語芸)

工夫在身  終生莫忘

從一九六○年代以後,冬暖夏涼、輕便防震的竹籠茨變得落伍,人們以興建磚造屋為進步的指標。被市場淘汰的竹籠茨,已經半世紀不見新成屋,連舊有的幾棟老宅,像是李養自家的兩間竹籠茨也在十幾年前損毀崩圯,成為塵埃。

2016年,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為了舉辦「扛茨走溪流:台江風土與自然」特展,邀請李養以古法興建26坪大的竹籠茨,供展出活動使用。已經放下半世紀的工藝,老匠師還記得嗎?博物館的承辦人員不免有這樣的焦慮。「我佮講,免煩惱,出師了後,工夫一世人攏會記得。」李養神氣地說。

雖未能親見那古老的工法如何從無到有蓋出竹屋,但從置放在新吉庄的竹籠茨實體屋和溪南寮文物館中的模型,細聽老藝匠話說從頭,仍可深刻體會古老工藝的智慧。

李養興築的竹籠茨,目前放置在新吉庄李家的空地上(攝影/楊語芸)

李養拿了一本據稱已有百年歷史的《廿四山頭配尺寸之圖要》,小心翻閱斑駁碎裂的紙張,筆記裡記載著有如天書般隱晦難明的文字與數字,皆與山頭、字向、尺寸有關。李養說,要興建竹籠茨必須知道主人的生辰八字,配合五行相生相剋的命理原則,決定三合的尺寸後還需祭天祭地,才能擇良日動工興建。

興建竹籠茨工序頗為固定,最重要的是依照「天父地母卦」決定屋高與縱深的尺寸,再以符合天父卦的中脊柱尺寸依序丈量、裁切各個竹管後,分別尬攏仔(畫定鑽孔位置)、鑿孔仔(鑿出孔榫)、組裝整面,先完成四面牆後再依竹管的孔榫彼此相嵌,成為一個四方體。

接下來是屋頂的工序,楹仔(樑)用黃藤綁定在柱仔上,接著上角木,然後舖上福竹編成的竹篾席,再以茅草覆蓋、裝上簷板。李養強調,茅草最好是連根拔起,不要用割的,因為根系交纏能產生止滑的效果,屋項上的茅草能夠比較持久。

李養小心翻閱有如天書的《廿四山頭配尺寸之圖要》,說明竹屋尺寸如何與主人的生辰八字呼應(攝影/楊語芸)

至此,屋子的主結構已經完成,門與窗當然也是計算過尺寸才能安裝。最費工的步驟是牆面,先安裝堵仔梗(牆面橫條),再編入竹篾片,最後塗上防風的濕泥或石灰(古早塗的是牛糞),便大致完工。

李養說,由於竹子有彈性,地震時會吸收拉扯的扭力,所以看似簡單卻比磚造屋更為耐震。只是若鑿出的孔榫與竹管不夠密合,房子就不穩固,而且風大時會產生噪音。另外,因為竹子不是筆直的植物,柱子與柱子間自然不會呈現方整的矩形。在編入竹篾片時如何因應上寬下窄的牆面,也十足考驗經驗與功力。總之,李養心心念念傳遞的是竹籠茨中的常民智慧與實用美學,以及他半世紀都無法忘情的精湛工藝。

竹籠茨構造圖(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詳細的工序及術語請參見以下影片(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YouTube video

重返歷史活動  百人扛茨體驗先民艱辛

2018年 6月24日一早,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規劃一年多的「扛茨走溪流」活動正式上場。參與活動的民眾共 135 人,以9人為一伍,一人平均負重22.5公斤,共同扛著竹籠茨從新吉庄走到約一公里外的溪南寮舊址,下午再由另一批135位民眾扛回來。

李養是當天的明星,他說他笑到雙頰發酸,好多人跟他握手、詢問他工法、採訪他的心得,幾個孩子原本不相信房子能夠扛著走,事後都來找他合照。原本以為就要絕跡的手藝,居然受到這麼多認同,一大把年紀了居然上了報紙、又上了電視,「阮阿爸佮阮兄哥若是閣在世,一定會真歡喜。」他惋惜地說。

扛茨活動外,博物館也安排了「外國實習生」,美國的、日本的觀光客在翻譯人員陪同下,學習竹籠茨的工法,體會台灣常民文化的美麗。有趣的是,有回不知道打哪闖來兩位沒有翻譯陪同的美國大男生,要李養教他們怎麼劈竹片、怎麼塗抹灰牆。李養說比手畫腳居然也能溝通,頗有種「國際化」的得意。

「扛茨走溪流」有135人扛起數公噸的竹籠茨,重返歷史現場。(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育有二子三女的李養,內、外孫合計十五人,當阿祖是指日可期。他和老伴涂淑宏身體健康,衣食無缺,唯一的遺憾,是竹籠茨的手藝勢必會在他這一代劃下句點,這是時代的必然。還好時間巨流渀渀蕩蕩前行時,我們幸運地跟著李養回頭望了一眼,還來得及記下這撫古思今的感懷。

(附記:李養興建的竹籠茨目前安置於台南新吉庄十二佃路,另有模型一座放在溪南寮文物館內。溪南寮文物館是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與地方居民共同經營的在地館舍,館內放置多項地方文物,亦定期播放當地文化、人物、歷史的紀實影片。)

李養建竹籠茨時所使用的工具(攝影/楊語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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