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游》在今年7月推出「百萬噸生雞糞入農田，黃金為何變炸彈？」報導，揭露每年有上百萬噸的生雞糞，未經過妥善醱酵腐熟，就直接走入農田，造成土壤污染、作物生病、影響公共衛生。如何處理生雞糞這個燙手山芋？為何不能順利「化糞為肥」？其他先進國家是怎麼做的？
《上下游》駐義大利記者鄭傑憶特別專訪了義大利的雞糞粒肥公司Agrofertil，由20位雞農合作投資成立，他們不僅把雞糞變黃金，工廠無臭味不擾鄰，成品還外銷到世界各國。記者也訪問了義大利農牧協會、動物生產研究中心，解說歐盟如何管理畜牧業排泄物，剖析《硝酸鹽防制法》的眉角，並詳細追蹤雞糞數量和流向。對照他山之石，台灣雞糞管理就像50年前的義大利，必須急起直追，邁向更積極的管理。
藻類盤據海岸殺死土壤，雞糞惹禍
智者一葉知秋，但雞農要到了義大利東部海岸長滿藻類，才知道禍闖大了。1970年代晚期，黏膩的藻類盤據波河出口的大片海岸，就連熱愛海水浴的義大利人也敬而遠之。
環保機關抽樣檢查後發現，海水嚴重優養化，罪魁禍首是上游大肆擴張的畜牧業，靠近海岸線的養雞業更是眾矢之的，雞糞中的氮與硝酸鹽滲透到蓄水層，污染地下水與河川，水系涓滴入海流，原本蔚藍的地中海岸優養化，變成一片綠油油。
台灣邦交國—諾魯在1970年代和中東產油國並列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家。沙烏地阿拉伯有石油，諾魯有鳥糞。海鳥在這個孤懸於太平洋的小島留下厚厚的鳥糞，數萬年來積累成豐沃露天的磷礦，諾魯將之提煉成肥料，糞土變黃金，但鳥糞耗竭後，經濟一瀉千里。
義大利東部的佛里（Forlì）在1970年代一樣是遍地黃金，而且這些黃金有再生能力。雞糞從年年擴增的養雞場源源不斷冒出，手忙腳亂的雞農來不及化雞糞為肥料，把堆積如山的生雞糞潑灑在農田、傾瀉在河川。
雞糞產量遠超過農地的負荷，過量噴灑不是在施肥，而是把農田變糞坑，隱藏著病毒和細菌的威脅。這些未經完全醱酵腐熟的雞糞氮與硝酸鹽含量過高，長久下來導致土壤鹽化，年復一年，土壤肥力不增反減，作物衰頹。
1970年代，義大利的工廠式畜牧業剛起步，政府的管理規範不周延，添加在飼料和飲水中的抗生素導致雞糞中仍有一定劑量的殘留，灑在田地後，殘留的抗生素殺死土壤裡的微生物，土壤漸漸失去生命力。
雞農團結成立合作社，找出雞糞煉金術
還有沖天臭氣，數公里之外都可以聞到雞糞散發的阿摩尼亞惡臭。在經濟起飛的年代，人們渴望多吃肉，比起飽和脂肪多的紅肉，白肉是更健康的選擇。在廣告的推波助瀾下，大家都愛吃雞肉，但沒人想跟養雞場為鄰，居民抗議、連署、向政府舉報，不斷偵測空氣品質。
身為雞糞粒肥公司Agrofertil總經理，馬禮亞尼尼（Francesco Marianini）對五十年前地方上的對立氣氛記憶猶新，一邊是創造利潤和就業機會的養雞場，一邊是捍衛鄉土環境和健康的居民，「當時的麻煩你很難想像的。」
Agrofertil位在佛里的山區，景色恬靜怡人，但栽種作物比平原費力，養牛、養豬也比不上平原大規模密集飼養高效。工廠化的養雞場成了當地的金母雞，但紛擾不休的抗議遏制了金母雞的成長潛力。經過數年的爭吵拉鋸，一群雞農決心找出兼顧收益和環保的解決之道，20人掏錢投資成立Agrofertil，要化腐朽為神奇，找出把海量雞糞變肥料的煉金術。
雞糞當肥料並非新鮮事，傳統農家常在院子裡放養家禽，養肥自家的農地。曾進過納粹集中營，身兼化學家的義大利作家李維（Primo Levi）描述，在第二次大戰後的匱乏時代，他想找雞糞提煉氮，但農民拒絕割捨這些值錢的肥料。
但工廠化的養雞模式脫離田野，關在禽舍的雞隻數量暴增，曾經不落外人田的肥水成了燙手山芋，滿坑滿谷的排泄物無處可去。把工廠雞的糞便鍊成金，需要現代設備與技術，雞農單獨投資負擔太重，於是幾人組成合作社。首要任務是找出除臭不再擾鄰的方法，並從源頭管起，確保製作肥料的雞糞品質。馬禮亞尼尼說：「說穿了，我們公司就是個集體堆肥場，然後把腐熟的雞糞做成肥料顆粒。」
兩道過濾，站在雞糞堆肥場上也聞不到臭味
經過數十年的發展，現在佛里周邊每年養了將近8000萬隻雞，每年產出約20萬公噸的雞糞，Agrofertil負責將其中的3萬公噸製成雞糞粒肥。隨著雞糞變肥料，下游地中海岸恢復碧海藍天，擠滿享受日光浴的遊客。
Agrofertil的雞糞堆肥和肥料製作是連貫的系統，都位在密閉空間，廢氣要經過兩道脫臭程序才排放。首先，抽風管把堆肥倉庫的空氣抽送到室外的酸洗塔，透過硫酸霧中和臭氣。接下來，通過排放口上方由木屑鋪成的生物濾床進一步脫臭後，每小時排出4萬立方公尺的廢氣。為了避免木屑結塊硬化減少脫臭效果，每三年更換一次木屑。
堆肥倉庫裡放著前幾天剛運來的雞糞，但站在堆滿木屑的排放口正上方，聞不到任何像是氨水般的刺鼻氣味。
從源頭管起，打造一整個體系
馬禮亞尼尼說，現在沒有居民抗議了，大家相安無事，然而，擺脫惱人的雞糞惡臭不能光靠脫臭設備，根本之道在於，要從養雞場就開始管理。馬禮亞尼尼說：「要打造一整個體系，不是靠單獨的步驟一勞永逸。」
Agrofertil的雞糞超過九成來自肉雞場，肉雞的養成時間約50到55天，整批送往屠宰場後，還要清洗消毒雞舍，才送進新一批雛雞，換算下來，每一家養雞場大約每兩個月送來一批生雞糞。馬禮亞尼尼對生雞糞有著嚴格要求——含水量必須低於40%。
雞糞濕答答一坨爛不成形，Agrofertil要求雞舍地板必須鋪設麥稈當墊料，在飼養期間降低雞糞的含水量，減少惡臭四溢，較乾燥的雞糞也便於剷出和運輸。義大利規定運輸雞糞的貨車必須加蓋，過程中不得外溢滴漏。馬禮亞尼尼說：「雞糞偏乾，這些問題迎刃而解，」維持雞舍乾燥，雞也比較健康、成長速度快。由於肉雞最後販售的價格是看重量，也增加了雞農的收入，一舉數得。
抗生素殘留殺死微生物，雞糞難醱酵
馬禮亞尼尼說話的速度飛快，養雞、雞糞和肥料的術語像連珠砲般噴出，工作繁忙的他原本不願意受訪，但受訪後有問必答傾囊相授。聽過我對台灣雞糞問題的描述後，他快人快語回答，今日台灣就像50年前的義大利，如今他們摸索出解答，但台灣很難抄作業，「沒有嚴格管理抗生素使用，我們這一套不適用。」
歐盟規定，雞隻生病時才能使用抗生素，但台灣法規仍允許在飼料中添加抗生素。不過如果抗生素殘留太多，雞糞堆肥可能無法醱酵，馬禮亞尼尼解釋，堆肥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充滿生機的分解過程，靠著微生物作用醱酵，但抗生素會殺死微生物。
台灣雞糞中的銅、鋅殘留量偏高，進而污染農田，也反映了飼料管理鬆散。銅和鋅是動物生長所需的微量元素，馬禮亞尼尼揣測，高殘留可能是雞農在飼料或飲水中摻入太多，雞隻無法吸收，雞的消化系統又短，很快代謝出來殘留在雞糞中。
馬禮亞尼尼重申改革是一套體系，而不是單一零件的替換。就像光買個水龍頭裝在牆上不會流出便利的自來水，需要有一套供水系統支撐。他舉例，若不用抗生素，為了保持雞的健康要改造雞舍，確保育種品質。如果台灣馬上禁用抗生素，全面要求雞農捨棄格子籠，改為平飼，應接不暇的雞農走投無路，將製造另一個問題。
危機也是轉機，重要的是不浪費危機捎來的警訊。綠藻盤據的海岸讓義大利人驚覺，畜牧業排泄物對大自然的侵害。狂牛症則讓他們全盤檢討飼料管理，人的食物要管，禽畜的食物也不能疏忽，畢竟最後雞肉、豬肉還是進到人們的食物鏈。
馬禮亞尼尼說，「要目標明確，下定決心，一步步改革，朝目標邁進，不能想一步登天。」改革必須是漸進的，採取雞農辦得到的方式，但也要願意投資。台灣不能直接抄作業，但改革路上有範本可循，或許少走一點冤枉路。（文未完，請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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