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一張貌似猴子、又像蘋果的可愛臉蛋,就是台灣特有亞種的草鴞(Tyto longimembris)。最早在高雄受到鳥友關注,近年則因台南、高雄科學園區的開發案,讓草鴞棲地瀕臨危機,外界開始注意到這喜歡在開闊大草地上狩獵鼠類的猛禽,呆萌的神情迅速吸引許多愛好者追尋,成為保育界的當紅明星物種。
名列一級保育類,與石虎、黑熊同樣面臨瀕危命運,學界對草鴞的了解卻非常有限。由於牠晝伏夜出難以觀測,被發現時往往是受傷救護個體,鮮少完整的觀測紀錄。然而卻有一位自稱「鴞郎」的西拉雅族生態攝影師萬俊明,耗費六年歷經千辛萬苦,為草鴞留下完整影像,近期更集結成冊出版為《台灣草鴞與西拉雅鴞郎的旅程》,終於揭開草鴞神秘的面紗。
草鴞之謎,展開六年的追尋
萬俊明來自台南新化口埤一個虔誠長老教會家庭,1980年代,當多數西拉雅後裔仍不願坦言自己的平埔族身分時,他的家族已經在教會本土化教育下擁抱西拉雅文化認同,父親萬正雄不僅是教會長老,更是西拉雅正名運動的推手。
萬俊明的童年在新化九層嶺成長,深刻記得族人去山上務農採集不會特別準備便當,都是隨地抓溪魚溪蝦、採野菜山筍就地食用。青年時期,他靠一台越野摩托車在山區穿梭自如,熱愛山林更自學攝影,熱衷紀錄西拉雅生態文化。
萬俊明退伍後進入化工廠工作,偶爾兼做婚攝,但拗不過內心深處的山林呼喚,最終辭職專心投入生態攝影,縱身於山林間的冒險生活。他專門拍攝艱困的野外生態攝影,曾用20多年時間紀錄大冠鷲,完成《西拉雅追鷹人》,在2021年獲得坎城影展七月最佳環境紀錄片。
2017年,萬俊明的族親在山區採集草藥時拾獲草鴞,委請他送往救傷中心。從西拉雅文獻中發現,西拉雅語中的貓頭鷹名字叫「Aturaturaw」,發音近似草鴞的叫聲,他推斷老祖先早已認識這隻可愛猛禽,才會以「Aturaturaw」做為所有貓頭鷹的泛稱,為了認識這個「夢幻物種」,萬俊明從此一頭栽入追尋草鴞的生命旅程。
尋牠千百度,驀然回首,草鴞就在身邊
草鴞喜愛築巢用的白茅草,正是西拉雅傳統屋頂的材料,西拉雅人在屋前屋後的空地或草坡上,總習慣留一片白茅草。這讓萬俊明感覺到,草鴞似乎與西拉雅族有著不解之緣。
2018年,萬俊明一頭熱騎著機車,從淺山惡地形到海濱溼地,把大台南開闊草地翻了一遍,尋找草鴞可能存在的棲地,結果卻一無所獲。正當他心灰意冷時,他請來獵人耆老協助。
他們一路往新化的荒山裡走,沒有路就披荊斬棘穿越雜樹林,被灌木割得滿身是傷,入暮時分眾人已疲憊不堪,眼前還得越過一處大坑。正打算放棄時,一片開闊的草坡映入眼簾,夕陽下,整片飄逸的白茅草原美麗非凡,撥開白茅草,一道熟悉的身影飛耀起來。
「終於找到了!」萬俊明按捺住內心的激動,眾人隨即沿原路退回尋找掩蔽,因為草鴞警覺性非常高,一旦親鳥受到驚嚇極有可能棄巢離去,擔心草鴞寶寶的安危,他們簡單以手機拍照後,立即退出。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回想苦尋草鴞的艱難,萬俊明感慨地說,沒想到草鴞竟然就在離部落不遠的山林中。有了一次成功的經驗,他燃起獵人的豪情,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掌握追尋草鴞的技巧,陸續發現草鴞的棲息地。
曾經,草鴞跟西拉雅族是密不可分的鄰居
透過長時間觀察,萬俊明拍攝到許多珍貴影像,累積草鴞生活習性的完整紀錄,都是國內首次發表,公布時引發生態界轟動。他發現,「草鴞是唯一在地面築巢的貓頭鷹,地面有太多天敵,所以牠們很會利用草坡形成掩蔽環境。」萬俊明突然領悟到,草鴞與西拉雅先祖其實是非常親密的鄰居。
首先草鴞跟西拉雅人都喜歡使用白茅草搭建住所,部落鄰近經常留有白茅草,這些排水良好又隱蔽性十足的草坡,是草鴞偏好的棲地。特別是白茅草入秋後呈黃褐色,恰好是天然保護色。而且草鴞怕熱,白茅草堅韌有彈性,草鴞利用嘴巴跟腳爪往往可以布置出通風良好,又易於躲避天敵的草叢通道。
在西拉雅獵人知識裡,草鴞別名叫「兔子鷹」,訪問耆老才知,以前獵人在白茅草坡上抓兔子時,經常有草鴞騰空飛起,獵人誤以為草鴞也吃兔子。不過實際上萬俊明觀測到,草鴞極少狩獵兔子,大多數仍以鼠類為主食,「兔子鷹」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對草鴞了解越多,萬俊明產生一種獨特的同理心,遙想當年,草鴞與西拉雅人都在西部原野生活,同樣是靠著白茅草築巢搭屋的夥伴,如今棲地的開發破壞越來越多,草鴞面對的存亡危機,竟然也跟西拉雅處境有幾分相似,讓他更覺得有必要深入理解這一物種。
鏡頭下的草鴞家族溫馨故事
熱愛山林自然的萬俊明,長期記錄鳥類影像,日久也能模仿鳥叫聲,與鳥溝通。這種對動物社會的細膩觀察與情感捕捉,都呈現在他對草鴞家族的紀錄裡,他的書和影片中對草鴞的生活如數家珍,令人嘖嘖稱奇。
在他的鏡頭下,草鴞爸爸是個辛勤的獵人,尤其在育雛階段家中食指浩繁,一個晚上平均得出門獵回七隻老鼠才能餵飽一家老小,叼著老鼠回家時,還會驕傲通知家人炫耀收穫;在面對同類挑釁則宣示領土,不惜大打出手。
而草鴞媽媽則是溫馨的慈母,平常在巢室裡保護雛鳥整理環境,待草鴞爸爸帶回獵物後,一一分配給雛鳥。雛鳥們雖然爭搶食物,但吃飽之後也懂得禮讓給其他手足,平時打鬧的模樣,更是可愛逗人。
在萬俊明的鏡頭下,有雛鳥的成長與獨立史,草鴞爸媽的戀愛與激情,也有遇到威脅的抵抗、火災傷亡與棲地破壞的困境。萬俊明希望,這些影像紀錄能讓人們喜愛草鴞之餘,更進一步實際關注草鴞的棲地保護。
用生命追尋草鴞,背後是20多年野外功力
在豐富的影像背後,是萬俊明搏命冒險的過程,說是「以生命追尋草鴞」,一點也不為過。他曾經騎著重型越野機車,誤入圍網慘遭鐵線割喉,更在荒野中無數次摔倒跌落,全身是傷。在野外過夜的帳篷內巧遇「蛇友」來打擾,更是家常便飯。
這一身本事來自長年野外攝影的經歷,萬俊明曾在兩千米的高山鐵道哈崙線上,背負著數十公斤重的攝影器材,在近乎垂直的陡坡攀行,又遭逢大雨溪流上漲,高舉著攝影機冒險渡河。還有一回為了拍攝海蝕洞在巨浪侵襲下激起的怒濤,他在澎湖無人島西吉嶼紮營一晚,忍受狂風吹襲,爬行在峭壁上完成攝影工作。
20多年生態攝影,讓他練就一身技能,能融入環境潛伏接近草鴞的巢穴,利用偽裝技巧布置攝影機,盡可能不留痕跡完成拍攝工作。他至今仍小心翼翼保守他所發現草鴞的棲息點,就是擔心帶給草鴞過多打擾。
遺傳獵人精神,用鏡頭捕捉精采生態,為保育貢獻心力
說他熱愛冒險,萬俊明卻搖搖頭說:「當下完全不知道害怕,只知道把所有體力技能發揮,專注度過眼前困難挑戰。事後才猛然意識到,生死只有一步之遙。」他細數身上的舊傷,笑著說:「步入中年,已經開始捨不得太太擔憂。」
萬俊明認為他對自然的適應與觀察力,是來自西拉雅文化與獵人精神,只不過,他的打獵方式不是真的去開槍傷害生命,而是用鏡頭去捕捉。
在《台灣草鴞與西拉雅鴞郎》書中,萬俊明寫下自己追蹤草鴞的過程,也書寫自己對自然的奔放情感,對攝影的執著,對野生物種的柔情。他深刻體認到,只有當人類更了解野外物種的生活習性,才會更關注棲地面對的危機,進而提升保育意識。這位「鴞郎」的執著紀事,如同老獵人對自己生命與自然共鳴的回憶錄,是近代台灣保育史上最動人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