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從農之路- 默默米插秧後60日,活著

自給自足的雞蛋

前陣子朋友帶來兩隻雞借住在我家樓下的草坪,我們用樓梯下方的空間充當雞舍,舖上現成的稻殼,每天用默默米的米糠和燒菜切下來的菜梗、菜葉、水果皮當作飼料。兩隻雞白天就野放在草叢裡低著頭不停地東啄西啄,他們特別喜歡用腳翻動我堆放在前院的稻草堆,尋找任何可口肥美、蠕動的“蛋白質”,到了晚上就飛到堆疊在樓梯下的秧苗盤上睡覺,留下滿盤的雞糞。一公一母的兩隻雞就這麼加入我們的生活,一直到他們離開,我們從來都沒有替他們取名字。

公雞剛來的時候總不按時間啼叫,母雞也始終不下蛋,我猜想大概是飽受樓上棕狗的騷擾而成天心神不寧所致。這樣雞犬不寧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棕狗GABEE終於了解,那兩隻會拍著翅膀慌亂地在地上咯咯亂叫的東西不是他的管轄範圍。然後在某個早上,朋友照慣例上樓來我家解決三餐,手上卻多了兩顆還溫熱著的雞蛋。我看著朋友展示著那兩顆個頭比一般雞蛋還嬌小、顏色界於膚色之間的新鮮雞蛋,心裡有種憑白收到贈禮的感動。雖然飼養、清理雞舍這種工作還是有的,但畢竟我已經認定這是隻不會下蛋的母雞,對於她免費幫我消化廚餘已經感到十分滿足。

敲開蛋殼,我像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雞蛋的小孩般驚呼:「原來這就是新鮮的蛋黃阿!」,她的顏色既不像一般雞蛋的中黃,也不像被以胡蘿蔔素飼養的雞蛋那樣偏紅。那是我見過最緊實不易夾破的蛋黃,圓潤的蛋黃光是攪拌都還不足以讓蛋膜破裂,非得用筷子刺破才行。正如「食物與廚藝」一書所述,頂級(AA級)的新鮮雞蛋會分成三層: 結實而圓潤蛋黃、較高比例的濃蛋白與剩下較稀的部分。活了三十年,我這才親眼看到雞蛋應該有的樣子。

美好的早晨,我將青椒、番茄切丁,攪拌蛋液,下油熱鍋,爆香蒜末加點奶油…,很快地,那兩顆雞蛋被做成一份豐盛的Omelet。對於那天吃到的濃郁口感,那種滿足我難以忘懷;但往後更讓我回味的,是那顆憑空得來的雞蛋帶來的生活感受。

要知道現在幾乎沒有人是可以自己自足的。一個人得以滿足生活中各式各樣的需求,是現在社會裡每個人通力合作的成果。既然大家都是這個社會裡的成員,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背負著某種使命去供給另一群人的需求。而在這個系統(社會)裡「需求」與「供給」的關係絕大多數是透過消費(金錢)來維繫,透過消費,我們換取生活中的需求,並藉由供給別人的需求來換取更多的消費權利(越多的金錢)。

慢慢地,消費這件事還建立起我們的價值觀,我們開始不自覺地用消費的質和量,去判斷一件東西存在的價值,自然地覺得越有價值的東西就應該值得用越多、越大的消費(金錢)換取;有時甚至開始藉由一個人擁有的消費權力(影響力)去評斷一個「人」的價值,而這樣的價值觀幾乎已經放諸十件事裡有九件為真的程度。金錢影響的還不只如此,諸如處事的道德觀、對生活的安全感、對人和自我的認同感甚至是人生的抉擇,我越想,越是覺得它已經滲進了我們的骨子…

但如今眼前憑空出現的這兩顆AA級雞蛋,彷彿跳出來對著我大聲地質疑起來。這雞蛋無疑是我遇見過品質最棒的雞蛋,卻竟然沒有花到我半毛錢。「這中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重新檢視著。從雞來到我們家開始一直到她下蛋,我幾乎沒有付出任何消費,而讓雞活了下來還開始生蛋的,除了棕狗GABEE的悟性,我發現其餘一切皆來自大自然的給予。大自然給予了我們草地、空氣、陽光和露水做為生活的環境,給予了我們默默米的米糠、草和草裡的蟲子作為維繫生命的食物。其中默默米的米糠是透過我的手和自然的力量輾轉獲得的,於是透過這些直接、輾轉獲得的,才有了這兩顆“憑空出現”的雞蛋。值得一提的是,默默米的米糠讓我們不需要對外「消費」購買飼料,也因此我自然不會有用飼料的成本去「衡量」這顆雞蛋價值的想法。

於是一個小小的、自給自足的雞蛋滋味給了我幾個啟示:

  1. 這種人和自然間的依存關係,就是自給自足生活的原型。
  2. 如果把雞蛋看成人類活著的養分,我們能夠活著,甚至活得很好,是因為大自然的贈與,而不是靠消費的力量。
  3. 當生活的某部分呈現自給自足的狀態時,衡量事物的價值觀便能脫離現有消費系統的思考模式,具體來說,自給自足的雞蛋可以讓我盡情享受雞蛋的新鮮滋味而無需衡量它的代價。
  4. 如果沒有好的自然環境,這種和自然的依存關係就無法永續維繫,這也連帶解釋了自然農法存在的目的與價值。
  5. 能有自給自足的雞蛋,是因為先種了自給自足的米,利用了種米的殘餘價值- 米糠,作為養雞的飼料。由此可知一個完整的自給自足系統是由多個自給自足的行為交互編織而成的完整網路。

 

我試想自己就像是一隻小小的綠蠵龜破卵而出,在本能的驅使下,我掙扎地爬向大海,一個浪頭將我捲入浩瀚無垠的海洋之中,我才用一雙懵懂的眼睛初次窺見了世界…

一個完整自給自足的生活就好比海洋,而我已經被其中一個小小的浪捲進大海。沉浸海洋裡環看身處的一切,體悟自己的不足和匱乏真如滄海一粟。

 

殺生。求生

「那隻公雞可以殺了。」,過一陣子我朋友告訴我,正好是禽流感H7N9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

第一次目睹“工業式”的肉品生產內幕,不管是書籍「雜食者的兩難」、紀錄片「沉默的食物」或勇敢的記者報導禽流感「不能戳的秘密」,每一個都徹頭徹尾地震驚了我。

大自然原有巧妙而神奇的設計,讓這些動物轉化人無法消化的青草成為高品質的蛋白質。一個自然的食物鏈是由太陽驅動的: 太陽供養青草的生長,青草供養了反芻動物,動物的排泄物或死去後的身體分解成土壤的有機質。而在美國,工業式的畜牧型態則宛如一個用石油驅動的食物鏈,把動物集中在不見天日的房舍裡集中管理,餵養原本不屬於牠們的食物-玉米(種植玉米的方式充斥基因改造、高石油消耗、扼殺土壤的問題),先讓牛適應不良而生病,然後才用抗生素去維持牛的健康。為了強迫牠們長壯,甚至用補充營養的觀點餵食用牛的骨頭磨成的骨粉。說穿了,玉米和骨粉只是工業化的畜牧策略,為了消耗和回收過剩的、便宜的資材罷了。一切講求的就是「效率」而已,「健康」和「天然」儼然已經變成了行銷和包裝上才需要用到的字眼。

但這一切絕不會來得毫無代價,當我們正在自豪現代的畜牧業讓普羅大眾也吃得起牛排的同時,牛的胃為了消化玉米而開始改變,原本呈中性的胃變成了酸性,於是牛胃裡的細菌也同樣開始演化,適應了酸性的環境,這些細菌總有一天也會演化出對人類有威脅的病株,因為人的胃同樣也是酸性的。讓牛吃自己的骨粉最後的結果,就如同食人族相食同類最後得到庫魯症(Kuru)一樣。這種病的症狀是會讓腦袋變成了空心海棉,而現在發生在牛身上的類似症狀,我們管它叫「狂牛症」。

人類科學又有效率的養殖循環系統,最後卻是漏洞百出。但又有誰承擔得起肉品再次成為奢侈珍貴的食物呢?

當我還是孩子,母親常告誡我她們的童年是何等匱乏,對於過年過節才會出現的肉品又是如何的珍惜。小時候的我不聽懂,只當作那是叫我吃飯的命令。大學的我早已把這件事拋在腦後,覺得到手擒來的肯德雞有甚麼稀罕,一切只不過是時代的轉變。最後我讀了書,知道了那一切關於把養殖雞、豬、羊、牛完全視為「製造商品」而非對待生命的時候,卻仍無法切身找回「曠野的聲音」書中描述那份對食物提供者的尊敬與神聖感。

直到我手上拿著刀子在公雞的脖子劃出了一道紅色。

這是一場有計劃性的體驗,我早就知道公雞的生命會在我手上結束,所以我從不替他取名字。但是等到真的把公雞壓在地上,刀子拿在手上了,我才真正地感受到即將要奪取一個生命的感覺,那生命會眨眼睛,這讓他看起來有感覺、有靈魂;他的肌肉抽蓄著,裡面有血、肉和骨頭,就和我一樣。

我打算覆述以前看的書在這個時刻會說的話,但一開始有點難以啟齒,我記不起那些令人動容的演說,只記得感謝,於是我口中反覆念著「感謝」,聽起來有些笨拙,但就在字離開我的口,一股強烈奪取生命的決心與憂傷同時吞沒了我,我拿起刀子毫不猶豫對準他脖子上事先找好的動脈,一刀劃開。公雞啼了短促的一聲,潺潺的濃烈的紅色一滴一滴的沾在綠色的草地上。我頓時知道自己要表達的是甚麼了: 「不要害怕,公雞,你的生命供養了我的生命,你的生命將移轉到我的生命裡,我將連同你的份一起活下去,直到我的生命轉移。」

就這樣,公雞倒了。我們用他紮實的骨架和十年以上的老菜脯燉了一鍋鮮美的雞湯;用他結實的胸和自製的青醬拌炒;用最單純的鹽烤來品嚐他緊繃彈牙帶著咬勁的雞腿。當棕狗GABEE把鍋底的骨頭全部吃進肚子裡時,那隻公雞的形體就徹底的消失了,轉化成為無形的能量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