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吃一口高山上的野生竹筍,你願意花多少錢、走多遠的路?」屏東縣三地門鄉大社部落的吾東父子,一趟來回要花上3小時,穿越河床、手腳並用地攀爬獵人巡狩的小徑、穿過僅兩根竹子寬的獨木橋,到屬於自己的領地,採切軟嫩多汁的野生皇帝筍,「鮮採的竹筍,有些許苦味;煮熟後,充滿濃厚的竹子香氣,只要沾點鹽,就很好吃。」
這口由苦轉甘的新鮮竹筍,是排灣族的「吾東」一家5口,走上「回鄉之路」的複雜滋味。
4年前的8月8日,莫拉克風災,夾帶巨量土石,沖斷大社部落的聯外道路,讓原本有200多住戶的大社部落,被迫離開家園,與其他部落,共同搬進瑪家鄉的「禮納里永久屋」基地。
土地觀念根深蒂固 莫拉克災後回部落
「雖然住家部落附近,也有很多竹筍,但那不是我們家的傳統領域,那是別人家的,如果去採,會被罵、被生氣,這樣不好。」現年40歲的吾東說。也正因如此,對謹守傳統領域倫理的排灣族人而言,「永久屋是別人(瑪家部落)的傳統領域,」不但有寄人籬下之感,也距離自己的耕地太遠,「光是開車種田,就要2小時!」
在政策的規定下,多數族人無奈選擇搬到永久屋居住,假日再回部落耕作、清掃。吾東與另外一家人,則選擇回到山上定居,重建排灣族的石板屋,復耕小米、芋頭。

讓孩子在農事勞動中學習 找到自己的位置
吾東認為,回到舊部落耕作,可以傳承老人家的農作知識,也可讓孩子學習,如何在農事勞動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來採竹筍,要走很長一段路,路上有很多值得學習的事。排灣族的男孩子、女孩子,從小就會被帶上山,跟著爸爸學習,跟爸爸是最親的。」吾東口中的「學習」,包括如何使用配刀砍草、在垂直山壁上徒手保持平衡、辨認動植物與路徑,用身體記住如何回到家族世代耕作的土地。
而一個懂事的排灣族孩子,必須學習的項目,甚至是為更小的弟妹帶回「禮物」。吾東回憶說:「這種樹,有白白的蟲,這個蟲可以生吃,烤過更好吃。以前大人上山,會用葉子把這蟲包起來,當做禮物帶下山,我小時候收到都好高興!」
跟著父親學習的吾浪,今年剛小學畢業,選擇在家自學。他有著同齡男孩少見的寡言、細心與沉穩,在路況艱難的山路上,只見他健步如飛,還不時停下腳步,等待不停跌倒的客人(編註:體力和爬山技術很遜的上下游記者)狼狽起身。
(左)包著蟲子的葉片(右)吾浪的弟弟看到葉子裡面的蟲十分驚喜(攝影/何欣潔)
12歲男孩領路 解說山豬腳印 打草驚蛇
吾浪唯一多話的時刻,是為了幫客人解釋地上的動物腳印:「這是山豬的,一隻大的、帶著兩隻小的。」或是提醒客人:「前面有眼鏡蛇,大家小心。」他口裡說話提醒來客、手忙著「砍草驚蛇」,確保大家的安全。
通往吾東族傳統領域的山徑,是獵人、山豬與眼鏡蛇,往來穿梭的羊腸小路。途中人跡罕至,除了少數日據時期留下的步道遺跡,幾乎全是半人高的雜草、潮濕泥濘與垂直峭壁交錯的艱難山路。
有些路段,僅能靠手抓住樹根、雙腳騰空奮力上爬的「陡上」山坡;好不容易攀上山崖,卻又突遇險峻溪谷橫亙在眼前,只能手抓童軍繩與鐵絲,保持平衡、通過用竹子與水管架設的狹窄獨木橋;最後必須溯溪而上,涉過清淺的野溪,才能到達「祖先的竹子」領地,挖砍屬於自己家族的竹筍。

(上)在前領路的吾浪(下)山間的路僅是幾條水管組合起來(攝影/何欣潔)
排灣族父子關係沉默又親密

「這條路,吾浪走過很多次了,走起來跟大人一樣安全。」熟練地回到家族土地後,12歲的吾浪,主動取水、燒水、放涼,然後安靜地加入幫爸爸採切竹筍的工作。
吾東說:「這些工作,吾浪都會了;交給他,沒有問題。」一圈圈切下的翠綠竹筍,是這對排灣族父子間,沉默又親密的傳承。
新採的竹子,潤濕軟嫩,只見吾東稍一用力,就輕鬆切開竹節,剝開硬筍殼,露出鮮脆的筍圈,筍圈隨著吾東手中的刀,一圈圈切落進網袋裡,豐富的竹子汁液不斷飛濺出來。看到來客不捨這飛濺出來的鮮筍汁液,吾東笑說:「快拿一截竹筒來裝,裝滿就可以喝了!」
「這些筍子都是野生的,沒有加任何東西。」一般平地慣行農法的鮮筍,為了擴大產量,很多農民會在竹筍成長過程中施肥,甚至噴灑殺草劑,不但有農藥殘留之虞,也會減損竹子的風味。
吃過許多不同地區鮮筍的顧客鄭淳毅說:「大社部落的筍子比較小,但有很濃郁的筍香味,跟市面上平淡無味的化肥筍,味道很不一樣。」

部落基礎建設差 冷凍設備不足
上下游新聞市集採訪記者,跟著吾東父子來回走上一趟這採筍之路,覺得這樣採來的新鮮竹筍,一斤應該至少得賣一千元。吾東當然不可能賣這樣的高價,即使是這樣跋山涉水辛苦採來的野生鮮筍,一斤賣250元。
因為路途遙遠,不容易載下山販賣,吾東開始學習冷凍包裝販售,「雖然是第一次學包裝,也要解決山上常常停電、冷凍中斷的問題,但我們會努力做得更好。」

傳統部落與現代社會的「聯外道路」
「會開始賣竹筍,是希望多增加一些收入,繼續留在山上生活。」今年竹筍產季已屆尾聲,吾東開始發想下一個產品:「想要到河裡去抓魚,然後再用九芎、或相思樹的木頭,做成煙燻魚。十月也許有芋頭,以前會用竹子來烤成乾,味道比新鮮的芋頭更好吃。」
上有80多歲的母親,下有吾浪和另一個才2歲的幼子,平日太太在家照顧一老兩小的生活起居,吾東則開怪手外出打零工,來維持家計。
但吾東正在慢慢學習,如何在現代生活中、「回到舊部落」。他想為客人送出他用心選擇的當令排灣族農漁產,「我開始慢慢去回想,老人家過去怎麼處理魚?用什麼樣的木頭去烤?我們想傳遞什麼味道給客人?」他認真地捕捉土地與風的滋味,也希望走出一條傳統部落與現代社會的聯外道路。

何欣潔記者的文章常常讓我有聞到土地味道的感覺
精簡又有人情味,論述清楚架構也好
很喜歡他的報導。感謝何欣潔記者的報導讓我認識這片土地更多一些
我喜歡您的報導,字字緊密,
故事讀來很能引發讀者愛鄉與愛土情懷,
這些生活,看似辛苦,並不是為了短暫的富足-賺大錢,
而是真正的讓生命更健康、富足,得到更多比錢更有價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