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南部靠瑞士邊境的阿爾卑斯山北麓,仍有零星山牧季移的傳統。牧人自古趁春天把牛羊趕上山,入秋之前再把牲口趕下山,沿路住山屋或搭帳篷,追逐豐美的水草,垂直放牧善用空間和時間,避開平地的夏旱,是相當聰明的土地利用。
牧人C老當益壯,一頭銀絲,仍有著大口啃黑麵包的好口牙,以及彷彿鈦合金做的超人膝蓋,常常「呵呵呵」大笑,像培養了跑馬拉松嗜好的聖誕老人。我是隊伍裡最幼齒的人類(牛羊和剛滿一歲的牧羊犬不算),跟著走了半天山路,就快不行了。C笑我腳軟是因為我只吃軟麵包的緣故。
在山屋邊休息時,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小刀把黑麵包切片,再隨意削各色起司和香腸配著吃,C閉著眼聽華格納,慢慢喝茶。
這是C退休後的第二人生,他從都市搬到鄉村,買了一片地,修建廢棄的老農舍,放牧牛羊,政府按照土地面積和牲口數量,按時給他補助津貼。
德國人的算術很有趣,他們不只看C的牛肉一公斤多少錢,羊奶一公升多少錢。這裡的帳是這麼算的:農村保存本土文化,傳統生了根,有血有肉有靈魂,才有薈萃人文。
農人把數百年的老房子照料得像童話裡的木屋,觀光客不遠千里而來,就是為了看綴著牛羊的山景。
人民多吃農人安心生產的優質食糧,老了就少打針吃藥。多在大自然裡健行登山,就少住院復健。
農牧業涵養水源、照顧土地,潔淨空氣,讓都市人永遠有青山綠水的故土可依。
說穿了,就是那種子子孫孫能安居樂業的篤定感,讓你覺得生命之水像多瑙河一樣溫柔流淌著,從該來的地方來,到該去的地方去。
C的生活方式所帶來的附加價值,維護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家常日子平淡過的小確幸,建立在大是大非的決斷上,畢竟這些無形的產值從來無法表現在GDP上,除非腦袋像德國人那麼奇特才行。
處在山明水秀的絕景,我頓時悲從中來,哭訴台灣的政策長期犧牲農業,任由小農在低價傾銷中滅頂,財團巧取豪奪土地,農村凋蔽。「政府覺得農業像雞肋,這年頭要大要新要快…….一公斤米才值多少錢?有啥要緊……..反正永遠可進口(基因改造甚至汙染)的外國食物。」我長嘆。
C聽了,想了一下,開始跟我回憶68年學運時,他們那一代把警車和採訪車都翻過來的那種叛逆和瘋狂。
末了丟下一句話,逕自走到下風處,「怎麼?你們這個世代,沒膽量捍衛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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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氣悶,心想巴登伏騰堡邦集中了賓士、保時捷、BOSCH這些國際大公司,經濟實力傲視全國,人在豪門好修行,C怎麼會瞭解台灣產業不上不下的轉型陣痛,稚嫩青澀的民主發展,國窮民弱,小農小工小商為五斗米折腰,自顧不暇,又哪來的公民參與?
無預警之下,我可憐的鼻腔突然被一陣驚人的臭味偷襲,吸入肺裡,咳都咳不出來。我摀住鼻子,屏息左看看右瞧瞧,懷疑是誰突然脫了登山靴,亮出臭襪子,或是廁所的門沒關好。
我甚至還抬起腳,檢查鞋底是不是在山路上踩到了大便或腐屍。
原來臭味竟然來自C,他貴而重之,喜孜孜慢吞吞打開了一包剛買的手工起司,切了一塊放到嘴裡,閉眼享用,嘆息一聲,問我要不要試試。
「…………..?」我默不作聲,心想這應該是我在台灣笑外國人不敢吃臭豆腐的現世報。
C說:「這種臭起司可是很難得的,做工繁複,別的地方買不到。當地小作坊的師傅願意下功夫保留傳統,才吃得到的喔。」
漸漸習慣臭味後,臭起司的驚嚇指數稍微下降了一點,既然是當地限定,我鼓起勇氣削了一點屑屑,放到嘴裡。
「………………………………!」我臉部肌肉扭曲,印堂發黑,全身打顫,只想灌下一瓶漱口水。
C說:「說穿了,起司就是固態的牛奶羊奶,便於搬運和保存。這種臭起司應該發源自山牧季移的路上,古時候沒冰箱,牧人又珍惜食物,起司臭了也照吃,久了就變成當地特殊的口味。」
「這真是…….太臭了…….真不知道古時候的牧人怎麼搬運這些臭起司。」
「啊哈………千年的臭味。」C一拍手,呵呵笑道,「我們年輕時,都這樣形容當時的大人。」
「千年的臭味?」
「德國人骨子裡是忠貞的士兵和勤懇的農夫。服從是責任。責任是服從。連按下毒氣室的鈕都像在生產線上工作一樣,崇拜權威,崇拜英雄領袖,納粹興起不是偶然,人民像聽了笛聲就跟著去跳河的老鼠。」
C又咬了一口臭起司,咀嚼吞下,說:「所以我們年輕時,常形容大人這種盲從的順民心態已經腐臭千年,無法繼續忍耐下去。」
我說:「一戰後,威瑪共和風雨飄搖,就算當時不是極右的希特勒,也可能有極左的人物出線。」
「說對了,比起來英國美國,鐵血德國沒有深厚的民主傳統,到後來竟然合法選出一個大魔頭。」
「這麼說起來,你們服從守法的民族性和現代公民意識相差甚遠。啊哈…….我們台灣可是窮山惡水,專出刁民的。」
「但是,話又說回來,現在德國法以及雙首長制,卻成為歐美民主法治取經的對象。」
C說,二戰結束後,很多納粹餘孽逃過制裁,照樣過好日子,經濟發達,整個社會卻像悶鍋一樣守著祕密和禁忌,宛如戒嚴。到後來,也只剩沒有包袱的戰後嬰兒潮敢掀開這個鍋蓋,反省歷史,批評時政,年輕而任性。
當權老賊恨得牙癢癢,厲聲指責這群小屁孩根本沒吃過苦,過得太自由太爽,不知人間疾苦的米蟲竟然吃太飽帶頭鬧事做亂,叛道離經,欺師滅組。
既然對體制內的改革不抱希望,那就從體制外來著手。要掃除千年的臭味,學生何止缺乏禮貌,整整十年間,汽油彈,鐵條,鋸子,磚頭,球棒紛紛出籠,隔著蛇籠拒馬和鎮暴車裡的軍警在街頭大規模對抗,學生被水柱和催淚瓦斯驅散又集結,「暴民」「政黨操弄」「職業政治學生」這些大帽子當然一頂又一頂扣在頭上。
冷戰年代的西德學生固然對神祕的共產鐵幕懷著不切實際的憧憬,但這份左傾的情懷在日後卻轉移到對社會正義的堅持上,設下牢不可破的馬其頓防線,抵抗自由市場經濟中富人大口吞噬窮人的資本主義地獄。
從正視歷史,到議論時政,學運世代進而對國家未來做出熱情的提案。不再盲從權威,不再沉默無聲,勇於思考批判,獨立行動。當學生已成老人,那些年滿腔熱血所灌溉的政治關懷傳統,仍有強勁的後座力,一代比一代更具創意和銳氣。
四十年前C這群異想天開的小屁孩不願再聞「千年的臭味」,百家爭鳴,想民之所想,他們反權威的狂飆青春開花結果,為今日多元的德國社會打下了基礎。
環保運動、婦女解放運動、同性戀權利運動、和平運動、公民自發創議運動、居住正義運動、左派右派,各路人馬的最大公約數就是集結成一個務實環保的綠黨。
綠黨更在福島核災之後,收割反核民意,實力大增,入主巴登伏騰堡邦。綠黨視小農為環境永續發展的守護者,關注在地文化和傳統生活。
農村富足,起司師傅得以安居樂業,不用改行去大城市叫賣熱狗,代代承傳C愛吃的臭起司手工藝,臭味繼續傳千里,湖光山色間,薰得我頭昏腦脹,但再也沒有「千年的臭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