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身為客人,只好用「喜愛」保衛你家

馬來西亞砂勞越州(Sarawak)的峇南(Baram)內陸,距當地第二大城美里(Miri)約六、七小時車程,唯一的連外道路是伐木商為了運送木桐開闢的「木山路」。

2014年3月,秋雲¹參加當地媒體組織「當今峇南」考察團,拜訪距水壩預定地15公里的抗議據點Blockade Kilometer 15(KM15)。當地人都叫KM15「大本營」,聽來壯盛,但也就是幾棟臨時竹屋,架起路障、漆上大大的Amai Manuk Dam(不要水壩)罷了。她形容起汗水過飽和的微黏空氣,幾盞燈所不能及的黑暗中,各種語言交換著焦慮或激憤──因為州政府為了發展水力發電,未經同意即徵用原住民的祖靈地蓋水壩,至少26個部族將被淹沒。

2013年10月正式封路前,包含伊班(Iban)、本南(Penan)、加央(Kayan)、比達友(Bidayuh)等部族曾和政府有過幾次磋商,都沒得到善意回應。伐木商很快地來了,迂迴掀去雨林一層綠皮,露出底下的老肉。每次起風揚起陣陣黃沙,聽起來,像隨風剝落的精魂。

對外,抗議團體持續組織公開行動與政府談判、爭取國際支持;對內,他們則舉辦講座,試圖告訴「裡面的人」水壩開發案的真面目。「裡面的人」,指的是內陸其他部落,秋雲解釋:「畢竟也有人盼這條路盼了幾十年的。」

 

木山路儘管顛簸,下雨時小型車還會陷入泥淖,畢竟通往文明。在那之前,進出仰賴水路,原住民撐著約5公尺長、1人肩寬的長舟往來雨林河,動輒花上數天。「如果碰上淺灘,還要卸下貨物、跳入河裡推船,坐長舟身體很難不濕。枯水期水位落差更大,要十幾個村裡的男人幫忙才能把長舟從低水位抬到高水位。」她通常使不上力,長舟太重了。

沒有河流的地方僅能靠雙腳穿行,行程可能十幾天,也可能一個月;天黑了,就在林中紮營。前往城市的路或許是這樣的:先揹著沉重的行囊走上數十天,換乘數小時長舟,到了雨林邊界後再走個幾天,然後搭車──別忘了,回程還得再來一次,而且這次是逆流而上。許多離開部落的人或許懷有鄉思,卻難以再負荷這種漫長,一別,便是一生。

但有些人認為就該是那樣子的。原始的雨林才是雨林。原住民應該遺世獨立,貫徹老信念,凍結在過往中。

「坦白說,看到部落小孩人手一台iPhone或iPad,真的會很失望。」

秋雲侷促地笑了笑,好像說出了什麼不敬的話。她期待的是拓有古老圖騰的陶器,紀念人生的刺青,以及讓夢境降落的編織。

抵達KM15的隔夜,伊班族為主的原住民以傳統舞蹈歡迎遠來的客人們。男性跳的是迎接勇士凱旋的戰舞,靈感來自族中聖鳥──犀鳥,這種鳥有犀角般巨大的喙,被視為神的化身,也象徵戰無不克;女性的迎賓舞則模仿青鸞,講究娉婷柔美,每次輕翻手腕、擺動手臂,衣服上的金屬錢幣都會發出聲響,像清晰的雨。

「他們的舞很美,只是節奏比較慢,有些當地人就覺得氣氛應該更熱鬧些,套句我們的說法:要更High一點。」

於是表演結束後,原住民們決定帶客人去森林裡跳Disco。大喇叭強力放送狂歡,到處都是熱情擺動的身體,Disco的自由奔放顯然很合當地人口味。連在臺灣都沒去過Pub,秋雲從沒想過會在數萬公里外的峇南內陸被原住民拉著跳Disco,相較之下,3C產品和外來零食都不那麼讓她驚訝了。

「是誰教他們Disco的啊?」

「跟所有的原住民部落一樣啊,那裡人口外流也很嚴重,可能哪個年輕人在城市裡愛上了Disco吧。那些人返鄉時都會帶回不少『伴手禮』。」

每個原住民去城市的原因不同──更便利的交通,更完善的教育,更好的經濟條件,或更多娛樂。當州政府捧著這些「福利」和原住民交換雨林的開發權時,不少人同意了。

 

但開發並非進步的真言,先前因峇貢(Bakun)水壩、穆崙(Murum)水壩開發案接受政府補助、換地,遷居到城市邊陲的原住民過得並不理想。習慣取用於山川,他們離開雨林後等同被拔除求生能力,很難找到工作;政府也未提供就業輔導,任人淒涼。將過往沉入水底,被召喚的不是嶄新人生,而是大型貧民窟的苦難。

「所以啦,這次很多人堅決反對。」

峇南原住民趕走了深入雨林的伐木商,還在必經道路上挖了一個巨大的坑洞阻礙工程車輛,更持續奔走於部落間,號召更多人站出來。

六天後,秋雲離開KM15。後來,她在網路上讀到州政府如何給暴民們安上罪名,環境組織如何譴責,運動者如何呼籲國際重視。路障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多達十四次。2016年2月,州政府終於同意撤銷水壩計畫,將土地還給原住民;

還沒來得及慶祝,同年5月,州長阿德南(Adenan Satem)卻又在州議員選舉上推派伐木業大亨范長錫(Huang Tiong Sii)參選²──他就是伐木商MM Golden(M)Sdn Bhd的老闆 ,當時非法進入峇南伐木,多次與當地居民起衝突。整個抗議行動至此歷時兩年多,若再算上那些不為人知的日子,峇南人已經抗爭了四、五年,故事卻還沒到盡頭。

事實上,不只馬來西亞,全世界的雨林都面臨類似的危機。除了水力資源,部分企業看上木材、稀土或地力,雨林居民也會配合資本家燒芭(焚林),改種油棕櫚、胡椒、咖啡或可可。

 

「對當地人來說,雨林就是民生經濟的來源呀,所以……」秋雲沒再說下去。

無數次田野中,她看過許多盜伐,直徑逾5公尺的大樹倒下,聲音很沉,宣告了漫長歲月的終點;她也看過穿山甲寶寶被誘捕,而那是被立法禁止的一級保育類動物。她看著人們逐漸遷出傳統長屋,看著織布技藝日益凋零。

「我們能做的非常有限,再怎麼熱愛那片土地,終究只是雨林的客人。對當地原住民而言,我們是一轉身就可以消失的人。」

秋雲沒辦法開口,叫他們不要燒自己家的樹、賣自己家的資源。她必須尊重部落的文化主體。

那,只好帶更多人進入雨林了。她加入NGO「雨林之心」,帶生態旅行團、學術研究團,培養一批雨林解說員,足跡遍布砂勞越、爪哇、蘇門答臘。他們學習汁染,用石膏拓印蒐集動物足跡,跟著獵人上山找尋山豬,看河上漫天蜉蝣大發生³

 

秋雲靦腆地笑著,「我就只能一直一直跟那些原住民說我有多羨慕他們,多喜歡這片雨林。」才說完,立刻又自嘲這有一點阿Q。

「總之,那麼精緻的文化,那麼棒的環境,應該要永遠保留下來才對。」

我問,那不在雨林的時候怎麼辦?秋雲回答,其實雨林無所不在,身在臺灣也有很多參與方式。

她舉例,1980年代台灣風靡養紅毛猩猩寶寶,以致砂勞越大量盜捕,走私近千隻紅毛猩猩幼兒,活過十歲的卻不超過十分之一。因為惡名昭彰,倫敦猿猴世界(Monkey World)的募款箱旁還有一塊立牌,上頭寫著:「我們也需要拯救在臺灣逐漸死去的朋友」。

她也提到,臺灣是馬來西亞第三大木材出口國,2011年進口的526.8萬立方公尺木材近三成非法,等同變相支持盜伐。砂勞越NGO工作者黃孟祚來臺演講時便曾當眾說過:「不要破壞別人的森林來保護自己的(森林)。」

為此,秋雲和一群朋友發起木材讀書會,更舉辦許多臺灣的自然探索活動,包括和海洋推廣中心合作的山海之旅──從海、不山不海,到山,到里山里海。

她解釋,「人不會到了雨林才有雨林之心、才關心雨林,平常就要養成才行。」

每個雨林保育團體都有一套實踐方法,經濟的也好,文化的也好,藝術的也好,不變的是沒有速成。替農夫割旱稻,花兩週等一根鳳凰尾羽,陪老奶奶提水走一段路,或和年輕人在森林裡跳Disco,都讓雨林更接近永續一點點。

緩慢,但是必須。

¹關於秋雲:華裔馬來西亞人,大學時跟隨台大周蓮香教授研究鯨豚,畢業後回馬來西亞教了四年書。如今再度來台,就讀新竹教育大學環境與文化資源學系碩士班,研究於原住民文化和生態保育。她說,她在找尋「問題」。

²馬來西亞的大選,范長錫此次代表國民陣線參選砂勞越州盧勃區參選州議員(類似臺北市議員第01選區的概念)。國民陣線是他們執政超過50年的官派政黨(可帶入多金的政商派KMT),基本上與主張民主改革的人民聯盟(可帶入早期的DPP)是政敵。
參考來源:BN’s Timber Tycoon Candidate For Repok Illegally Plundered Baram – EXPOSE 、 阿德南丟掉改革派面具 州選派伐木巨頭上陣

³蜉蝣大發生係指生命短暫的水生生物「蜉蝣」春夏之際大量羽化、漫天飛舞,一時間能遮蔽河面的壯觀畫面。從羽化、求偶到死去,這個現象大約只持續1~2小時而已。  影片參考

 

原文於此
撰文/劉彥辰
編輯/潔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