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獨立自主現代新女性,滿懷著對土地與農民的熱情,和長期訓練的理性思考與批判精神,決定直接嫁到農村,以身相許。但南部農村的眉眉角角,絕對不是台北小姐想的那麼簡單……
曾任公視記者十多年的李慧宜,生於新竹橫山鄉下,但自求學後便一步步進入都市,長成熱血激進的青年;成為記者後,更頻繁穿梭於農地污染、徵地毀屋的現場。原本覺得將來環境根本不適合養小孩、打定主意不結婚的她,在2006年採訪機緣下來到高雄美濃,一進入,便被這裡的水土黏住了。
經過三年的蹲點,2009年,她與美濃農會指導員「朱老大」朱秀文決定結婚,搖身一變為16口大家庭的長媳,跌破所有親朋好友的眼鏡。
生了兩個壯丁的七年後,李慧宜從內而外都彷彿換了一個人。曾經穿著超短熱褲和高跟鞋的記者小姐,皮膚變黑、身材變寬,乍看幾乎已是道地的村婦;原本犀利直爽的性格作風仍在,但卻新生包覆了一層「長媳式」的圓融體貼,連媽媽都驚訝任性女兒的改變。
不變的是,李慧宜仍緊緊握著她的筆,在人仰馬翻的育兒與農事生活中以一息尚存的力氣,刻下入木三分的農村紀實。那已不只是深度觀察,更是貼身肉搏。


循著二十四節氣刊登的「糧家賦女」網路專欄,最近結集增訂為《農村,你好嗎?》一書,既生猛鮮活也血淚斑斑,干冒被家族鄰里批評指教的風險,大膽出版。以下是李慧宜第一人稱口述,記者採訪整理。
寫農寫到嫁給農 都市記者小姐的農村變形記
我一直認為婚姻要有小孩才是完整,但我從前報導那麼多抗爭、污染現場,覺得我們根本沒資格養下一代,只會害到他們,為地球帶來負擔,所以我對婚姻完全沒憧憬。直到來美濃拍紀錄片,每天跟著農民作息,參與他們的生活,我才發現:這就是我想過的生活,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生活。
這種生活對我來講可能嗎?我左右為難,如果要留在農村,我在台北的工作會有很劇烈的轉變。當時剛好跟朱大哥越來越接近,我們想做的事情是雷同的。朱大哥想幫助農民用比較健康的方式耕種,我則是希望把農村的想法傳遞給都市人,把都市人的想法傳遞給農村。後來決定結婚,一起在這個地方生活,希望我的孩子在這裡長大。就像動物媽媽一樣,找到安穩的地方才繁衍下一代。

我的家,傳承下一代的地方
我對美濃有感情,是從我帶我爸骨灰回去廣東梅縣開始的。我爸是老兵,所以從小我被國族認同困擾著,直到去那邊,看到令我震驚的景象:田裡有兩種作物,一種是稻子,一種是菸葉,有山有野溪,就是所謂的「谷津田」,跟美濃幾乎一模一樣!當時我突然感覺:我好想念台灣喔,終於確認我的情感是在我生長的地方。透過美濃這個管道,我發現土地認同可以超越國族認同。事實上,那裡和我先生他們家族的老家,相距只有99公里。
我常跟很多質疑我的美濃人講,你們是沒得選,出生就在這裡,可是我是自己選的,我對這邊的關心理解,不會比你們少。我想要在這裡有一個自己的家,可以傳承下一代的地方,就是這麼簡單。於是我很冒險地把自己丟進採訪的情境當中。

客家「新來嫂」大考驗
雖然我以前一直在反抗這個社會對女性和媳婦的期待,批判傳統的男女分工,可是真正做了媳婦,每天跟公婆一起學習,就自然覺得我每天應該要做家事。剛去時不會煮飯,可是沒工作在家不煮飯又怪怪的,直到找到一個洗碗筷的位置,才覺得找到自己的角色,暗自高興,這是我適應這個大家庭常常上演的內心戲。
我也努力想帶一些東西進來這個家,但是一個傳統農家遇到一個受過現代化教育的女性嫁進來,也有很多糾結,不見得能接受,有時也不太明白我在做什麼。我的個性又急又直,有時候他們會覺得我脾氣不好,講話很大聲,沒有禮貌。
我的成長背景和學習歷程,是被訓練成要有主見、要有觀點、要會反思,要去尋求各種可能性。可是在農家我學習到,你有觀點,也要讓別人的觀點有機會出來跟你一起對話。如果你不收斂自己,很難維繫和諧生活,讓人家覺得你就是一個脾氣很大的都市人。即使有再好的觀點,人家就是不能接受。
動筆寫專欄的契機,就是因為育嬰留停很焦慮,每天就是帶小孩,沒有產出又沒有收入。在農村育兒會遇到很多打擊和干預,我就已經無法持續記者生活,又覺得自己不會做媳婦、不會帶小孩。所以才會想要固定書寫,在2014年底決定啟動寫作計畫,選在2015年立春農民節,登出第一篇。每個月有賺一點點稿費,我就好開心。

見山又是山,想像破滅後才真正理解
剛開始進入農村拍片時,也是對農村抱持浪漫的想法,覺得農民都好友善,覺得農業應該都要種有機。可是常常因為了解事實而幻滅,譬如看到人很好的農民在噴除草劑,我就幻滅,接著又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理解,為什麼他要用除草劑?
所以這轉變有三階段:第一,自己的想像。第二,打破自己的想像。第三,找尋真實的現況。在工作的時候對農村的了解是有目的性的,理解是片面扁平的,結婚生小孩以後,這個理解就變得立體。因為一起生活,就會從每個人的背景去想像他們為什麼會這樣選擇。
我也在農村鬧很多笑話啊!譬如我在田裡餵奶,因為我以為農村都這樣子,可是大家都覺得很好笑,那是二、三十年前才這樣子,現在也沒有人在用這種花布背巾。我一開始也是本位主義,用我想像的農村在這裡生活。
我會選擇站在農村去看待世界,很重要的原因是:如果農村過不好,都市一定也不好。如果這群人活得很自卑、收入低,你要他們種出來的東西怎麼給都市人吃?我的本位主義,就是求共好。

把都市消費者拉進自家農田,點燃改變火花
結婚以後我才第一次耕種,最開始就是種蘿蔔,因為朱老大說蘿蔔最好種。我帶著樂樂下田,第一年大豐收,三分地產出一萬兩千斤,我被田裡盛產的蘿蔔嚇一大跳!
接著我就開始企畫,我們不要用除草劑,讓消費者自己來拔蘿蔔。我公婆和鄰居都覺得奇怪:怎麼可能有人來幫我們拔蘿蔔,還可以收錢?
後來真的來了很多人,讓他們相信這是行得通的。我會很嚴格要求大家不准灑除草劑,所以他們都說我是日本警察。但是來的客人,會當面跟我公婆道謝,說謝謝你們種出安全好吃的蘿蔔,他們終於感受到消費者的肯定,務農的自信都不一樣了。
在這樣的互動中,農民其實是消費者的老師,都市消費者也開始覺得跟農地產生關連。現在只要高雄下大雨,就會有人打電話來問小番茄好嗎?蘿蔔會不會泡死?接到這種電話,我一定會跟我公婆講,強化產銷之間的情感。
我也曾經是都市的住民,我所有在農村觀察思考的能力都是在都市培養的。所以我不會覺得我是離開都市來農村生活,我只是把我在都市所學的東西,在農村做一些調整,在農村裡面應用。

卸下都市妝容,培養村婦驕傲
我前幾天去百貨公司,因為好久沒有買衣服了,專櫃小姐一看就知道我是農村來的,一直叫我美白,我覺得我現在真的就一副村婦的樣子。再看十年前的照片,會有一點懷念,但是拿來炫耀一下就好了,小孩看了都認不出來是我。當時從台北帶下來的東西,很多都沒用到,高跟鞋、化妝品、護髮產品……
我也覺得自己變化很大,但過去某些價值觀確實不適用在這個環境裡面,經過很多的衝突和掙扎,慢慢調整自己。我媽媽很高興我有這些改變,她說我以前都沒有辦法改變你,可是,又很懷念以前那個任性的女兒。
我也很自豪我跟婆婆的關係是很近的。我們山上有個竹林,只有女人會進去割筍子,而我是我們家唯一跟我婆婆進竹林裡割筍子的,這讓我覺得很驕傲,以前只有她在做的事情,她帶我去做,那就是我以後應該要接著做的。

給孩子一個根,一把回歸自然之鑰
我覺得讓孩子有一個根非常重要,就是和土地的連結。我們客家人講土壤叫做「泥肉」,這應該是跟我們心裡的肉是連在一起的,其實我們就是這個環境裡的一塊肉。
所以我很有意識地要讓孩子感受到農村的價值。吃晚餐時我會提醒他們,你知道碗裡的米是誰種的嗎?來到爸爸的田,我就說,有好多鳥在叫,好好聽喔!以後你長大離開家,想聽就打電話回來,媽媽放給你聽。
我常常帶著孩子在家後面的小路散步,去拜伯公。沿路會經過很多親戚的家,長輩們會跟孩子們說以前的故事,還有很多植物、動物可以慢慢玩、慢慢看,最後來到伯公廟,就一起合掌跟伯公祈禱。
短短的一條路,把人、自然、信仰都串連在一起,這就是鄉村的強項。現在大樂和小樂都相信山裡面有大野狼和虎姑婆,因為沿著那條小路就通到山上,感覺很真實。
我希望給孩子一把鑰匙。以後孩子的選擇不管是如何,不管他會經歷什麼事情,如果有一天,他要回到自然、或回到農村,他就擁有那把鑰匙。
在農村,人與人之間不只是橫向的聯繫,還有縱向的傳承。阿公阿嬤講的話,都是跟這塊土地有關係的。他們真的是在土地上生活,不是在水泥地上生活。雖然他們常常抱怨農業很沒落,可是我跟我先生一直相信我們這一代可以找到轉型的方式。
農村要怎樣才會有希望?留下來生活,養育下一代,就是我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