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寂靜03》聆聽旗津半島的族群共鳴,海軍造船廠宿舍的秘密基地

文/李怡志(中山大學社會系兼任講師)圖/涂建豐

「旗津社會開創基地」(以下簡稱基地)原為海軍第四造船廠技工宿舍,過去被海軍船廠和眷村包圍,彷彿一處與世隔絕的秘密基地,中山大學受「臺灣聲景協會」邀約,由USR-B「城市是一座故事館」團隊策畫「聆聽旗津半島–聽!城市說故事,以「聆聽」閱讀旗津由不同族群交織的豐富故事。

旗津中山大學社會開創基地原為海軍第四造船廠技工宿舍,四周被船廠和眷村包圍,彷彿是與世隔絕的秘密基地。 涂建豐攝影

序曲

我們從旗津輪渡站下船,穿過雜沓熱鬧的菜市場,由在地人口中的「舊路」,中洲三路往前步行15分鐘後轉進一條小巷,再沿著彩繪社區故事的圍牆走,隱藏在巷內的基地被街道上的房舍和小公園遮蔽,連旗津在地人都少有人知道這個神秘的地方。

基地保存了前海軍第四造船廠技工宿舍的原樣,入口處的左右各有一棵枝葉盛開的老榕樹,右側矮屋有三支老煙囪,彷彿裊裊炊煙仍在。園內有四棟長型房舍構為成合院,還有一片香草花圃和木麻黃樹林,總面積不小,約有一兩千坪。基地外,圍繞著的是眷村拆除後改建的小公園,往一旁巷子望去,是俗稱「大陳仔」的「實踐新村」,這個「異質空間」距離輪渡站和海水域場約有15到20分鐘的步行路程,但罕見遊客。

基地的前身為旗津海軍第四造船廠單身技工宿舍,二次戰前原為日本海軍的造船倉庫,戰後被隨國府來臺的單身造船人員自力營造,改建成安身立命的棲身之處。雖然今日技工離開了,但周圍仍不時傳來造船廠內的金屬敲擊聲,閉上眼睛聆聽,偶爾還有木鋸聲和發號指令的廣播。

社區居民坐在門前榕樹下的長椅上聊天,說著大陳人的台州方言,抬起頭和我們打招呼,彷如為活動演奏的序曲,引領大家走進一場歷史空間的真實場域,聆聽錯置推疊的旋律。

中山大學社會系兼任講師李怡志帶領,在基地展開聆聽。涂建豐攝影

遺世存在的族群記憶

我詢問參加活動的夥伴,是否曾經聽聞基地的存在,答案顯而易見,即便是旗津在地人,對這裏也少有認識,畢竟2013年前,長居宿舍的單身技工和榮民遷出後,很快就呈現一股荒煙漫草的廢墟景象,連外圍的小型公園都還是一片片鐵皮圍籬的斷源殘桓,相較於幾公尺外的海岸公園,像是遺世般地兀自存在。

事實上,50年代初,國民政府將中國撤退來臺的「海軍第一工廠」以旗津「海軍第四造船廠」之名復廠於「沙子地」,且陸續規劃出單身技工宿舍,接著興建宿舍外的四個眷村,提供不同階層的員工和官兵居住,為此帶來不少人口,加上社區裡還有日治以降遷入的下蚵寮人,和1955年隨國府撤退的「大陳人」、隨著搬近社區的城鄉移民和新住民漸多,構成一處不同文化接觸的場域,存在著各種語言、飲食、風俗和慣習。

「中山室」小型會議室,搭建復刻「藏仔寮」,重現舊日旗津海岸的漁村景觀。涂建豐攝影

港邊造船廠,沉穩金屬聲音

海軍第四造船廠技工宿舍,如同一處完善社區,像是廚房、餐廳、中山室、淋浴室、鍋爐室,和三間長棟宿舍一一完成,全區容納超過百餘人,後期還建有技工加班留宿的平房,晒衣場、停車棚和儲藏室,空地則栽種榕樹、木麻黃、芒果和龍眼樹等作物,並設置三座水塔和兩口水井。

我們所站的中央水井,就成為技工們夏季露天淋浴的場域。我們敲了敲水井上的鐵蓋,傳來厚實的聲響和回音,像是港邊的造船廠,不時發出沈穩的金屬聲。

旗津的味道是什麼?

我邀請參與導覽的夥伴慢慢移動到一旁的宿舍廚房,這個小平房早期提供造船廠單身技工的膳食,在中山大學接管後,與高師大吳瑪俐老師合作,把它打造為「旗津灶腳」,將學生帶進來上課,成為一個社區裡的廚房教室,除了分享旗津飲食文化的相關調查,同時也將居民帶進「教室」,成為一個相互學習的交流空間。

吳瑪悧老師以「旗津的味道是什麼?」這個簡單且平易近人的發問開始,以人類學式的調查、社會學式的分析,和藝術的再現,投入旗津飲食的文化研究。藉由臺灣人對「吃」的重視,將舌頭視為「品嚐和對話的橋樑」,連結人際網絡的媒介,關照人們從飲食中跨越文化、地理、記憶和技藝的對話。

彼時,廚房飄來南洋香料的味道,姊妹們在窗邊用印尼語交談,瓦斯火爐的氣焰轟一聲即時被點燃。除了吳瑪悧老師的「旗津灶腳」、中山大學也透過「灶咖」帶領學生實踐「食農教育」和「自煮運動」。

活動當天,印尼新移民姊妹在「灶腳」裡煮食,這是中山大學社會實踐計畫的項目之一,透過丑果銀行、剩食計畫所提供的食材重新處理,轉化為一道道美味的料理販售。油鍋這時響起霹靂啪啦的細碎聲響,薑片和蒜丁正在爆香,鐵勺在炒鍋上來回刮動,連續發出清脆短促的音頻。長期封閉的軍營廚房在印尼姊妹的進駐下,味蕾和耳朵一起打開,我們得以在「灶腳」裡,透過聲音的再現,遙想當年住滿技工的生活景象。

木工造船廠

這些房舍幾乎和社區民宅挨在一塊,僅有一牆之隔,或許是我們大隊人馬驚擾了鄰居,鋁製的門窗發出「揪揪揪」的急促聲音後被帶上。我們走到路的盡頭後左轉,這裡是中山大學的舢舨復興基地,目前由「西灣海洋」進駐,早前一樣作為宿舍,但現在已經是擺放小型木船和木工機具的工作室,看不出原始的功能。

我用手拍了拍場內船隻的外層側板,向大家一一說明舢舨船在高雄港上的文化意義與重要性。接著,一行人繞出工作室,走到房舍後方的空地,有一個上鎖的紅色軌道門,隔著園區圍牆外就是海軍造船廠,抬頭一看剛好停泊著海軍船艦,在港邊維修,距離非常近,還能看見軍人在夾板上工作。一邊是厚實的木頭、一邊是堅硬的鋼板,場內場外兩種船舶材質與工具撞擊的聲音,成為此區鮮明的印象。

中山大學的舢舨復興基地由「西灣海洋」進駐,師傅在此製作小型木船。涂建豐攝影

保留的宿舍

我帶著大家走過轉角,大家一邊觀察四周環境,又是一棟長型的矮房,連續性的木窗外以交叉的木條封閉,幾面玻璃出現破損,從中可以窺見室內的格局。這棟房舍是目前基地內保存最具原始樣貌的空間,內部以木板隔間,約兩米半高,沒有天花板,上方連貫通透,每一室約有三坪,兩排房間,中間留著走道。

外面的陽光穿過隙縫灑進宿舍室內,照映在貼著月曆紙的牆壁上、寫著技工姓名的門牌上、和陳舊的磨石子地板上,時間彷如凝結在這個空間裡,外面一有風吹草動,很容易就驚擾一切。

參加者在小巷中穿梭,彷彿是穿越時空。涂建豐攝影

「大陳義胞」的僅存社區

離開基地,我們再往外走向大陳社區,裡面有規劃整齊的棋盤式道路,兩旁均為二到三樓的矮房,仔細看得出來建造年代不一,最舊的是磚造鋪瓦的老屋,屋齡已經接近六十多年,且佔地狹促,普遍僅有二至五坪左右的大小。這些房子是西元1955 年後,由美援支持下完成的,提供給撤退到臺灣的「大陳義胞」在異地安頓,在旗津約有一百戶。

大陳社區內的巷道極為乾淨,不算寬敞但走起來非常舒服。由於少有車輛進出,所以居民習慣將凳子擺在門前聊天,幾個老奶奶和老爺爺以臺州腔的國語向我們熱情招呼,詢問我們從哪裡來的、哪裏值得看看的,說完便用手指指向一旁的九十多歲的老嫗,大家立刻簇擁上去。

奶奶有一頭銀白色的長髮,以髮髻收編,圓滾的耳垂勾著金耳環、身上穿著藍衫是這裡大陳女人的特色,她開心地向我們問好,臉上的笑紋感覺藏了許多故事,雖然我們不懂大陳方言,但還是一搭一搭地聊開,奶奶性子一來,便唱起童年家鄉的歌謠,簡單幾句已經讓大家沈浸在大陳島上的風土上。

基地附近的大陳聚落,90多歲阿嬤的臺州腔,是當地重要聲景。涂建豐攝影

總統廟

告別了奶奶,我們馬上就在街口發現一幢兩層樓的廟宇,上面寫著「蔣公報恩觀」,是多年前旗津大陳信徒起造的,二樓恭奉著原鄉的信仰,如阮弼真君、漁師大神和三官大帝,一樓則擺置了蔣介石的銅像,用以紀念他將大陳人帶離國共內戰的災禍,所以這裡又被當地人稱為總統廟,不遠處還有另一間「蔣公感恩堂」,同樣成為社區的信仰中心。

終章

不管是廟裡、或是走在社區裡,除了臺州話就屬麻將聲最為鮮明,麻將是大陳人另一個特殊文化,不管婚喪喜慶或是廟會,往往都能見到好幾張麻將開桌,這也是大陳老人家打發時間和交誼的重要休閒。

走出大陳社區,一路向居民告別後便回到基地,過去陽剛、軍事性格的色彩已經淡化不少,我們邀請夥伴分享走讀聆聽的回饋,在鬧中取靜的秘密基地裡,拼貼了不同時代的記憶、不同族群的故事,都讓人感動。接近中午,孩子們騎著單車滑進基地,打鬧追趕的遊戲的聲音穿透空間,夾帶的海水味的暖風吹動樹枝,葉子刷出細碎的聲響,一陣鳥群拍動翅膀,吱吱叫地飛過,遠方船廠傳來機械儀器和金屬敲擊聲音仍留在這裡:海軍造船廠宿舍裡的秘密基地。

眾人站在二戰時期日軍高射炮台,眺望高雄港,聆聽還面傳來聲音。涂建豐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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