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中國農村的見學之旅(3)進入農村之前與之後

編按:就讀台大農學院的維萱,以及她的夥伴們,在各種因緣下,成為台灣農村陣線的一份子。這些青年,來自城市與農鄉,參與農業議題的起始點也不盡相同,與組織的關係也是有近有遠;無論如何,作為一個關心農業議題的青年群體,他們稱自己為「農青」。

維萱代表台灣農村陣線到了中國北京「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進行為期兩個月的交流、參訪行程。她的參訪心得與對台灣現況的反思,凝就三篇文章,將在上下游陸續刊出。本篇為系列之三。閱讀系列其他文章,請見文末連結。

────────────────────────────────────

當我第一天進到北京近郊,梁漱溟鄉建中心的青年綠色公社(以下簡稱「梁中心」)裡,我驚訝這整個院子內的複雜工作竟然是由二十幾個和我年紀相差不多的年輕人所撐起(年紀分佈約從高中畢業到三十歲出頭),分別是十多位專職工作、兼職人員,六、七位一年度的實習生,和若干長期志願者。梁中心原本有著學者背景、廣受大家敬重的負責人劉老石在2011年3月車禍意外過世,所幸梁中心具體的組織架構和板塊分工,讓年輕人在其中仍有明確的工作可以執行,劉老石的驟逝對整個組織的運作影響不至太大。

在中國大陸,包含梁漱溟鄉建中心的整個「鄉建系統」都是在人民大學溫鐵軍教授對大陸三農(農業、農村、農民)問題的政治經濟理論分析下產生,除了負責青年培養工作和農民組織(合作社)培訓的「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另有協助合作社在都市販售有機農產品、促進城鄉連結的「國仁綠色聯盟」(工作人員與梁中心重疊)、發展市民農園和社區支持型農業的「小毛驢市民農園」,最後是關心都市農民工問題的「國仁天津工友之家」。

鄉建系統對於青年參與的想法是,年青人應該進入農村學習、磨練自己,從醉生夢死、缺乏目標和自覺教育的大學生活中找到自我,所以要求青年要有打點自己生活的能力,到農村要盡量自給自足,不白拿農民一分一毫。在青年綠色公社或到農村生活時,通常以集體生活為主,早上大家一同晨跑、朝話、唱歌來凝聚團體精神,每個人輪流值日做飯、打掃環境。

另外,也因為梁漱溟中心的目標是讓農民有自覺,進而組織化,在整個中國的政治環境下仍算處在敏感議題邊緣,所以鄉建系統下的青年對於從事農村工作多有悲壯、急切的心情,對於新事物的嘗試程度也較外界NGO保守。事實上,鄉建體系在中國的NGO圈裡也算作風特殊的小眾。

在劉老石過世後的現在,梁中心下的每位青年差異其實不小,在執行既有工作為主、討論共識為輔的狀態下,很難確實說出梁中心到底是怎麼樣的風格。也許是具有某些特質或期待的年青人才會被吸引進而進入鄉建系統,也是因為進入的這些青年個體分別型塑成每個不同階段的梁中心。

然而,從大陸青年從事的農村工作回頭看台灣的農青,確實有了不同的視角。

梁中心綠色青年公社的大院子

(上)梁中心綠色青年公社的大院子(下左)到安徽南塘合作社實習的青年(途中左一)與老年協會一同出遊(下右)青年平時在辦公室辦公的樣子

到安徽南塘合作社實習的青年(左一)與老年協會一同出遊青年平時在辦公室辦公的樣子

在進入農村之前

我在兩年前也只是個當初因為只考分數的關係恰好填上「農業相關科系」的大四學生。在農業相關科系而不知農、不關心農、不以農為己任,請容許我說,這是個當時再平常不過的現象。從考上的第一年開始,就不斷被長輩問說:「你們系畢業要做甚麼?當農夫種田嗎?」雖然我當時也覺得,被問這種問題是自己的科系變相的被調侃,但是這種問題恰好可以說明五年前的普遍大眾對於農業的想像是多麼單一、貧乏。

在大學四年的課程中得到一些對於在地、草根群體的想像和認同,帶著這一點點認同和更多的未知考上研究所。懷著對農業陌生但渴望親近的心情,報名了第二屆夏耘草根訪調營隊,到彰化溪州走了一遭。夏耘營隊當中我發現,我「真的不了解台灣農村」,或者是說一直以來,我「假裝我可以看不見、不用探究一些問題」,那導致我區隔自己與農業農村,兩方持續疏離。

參加夏耘收穫很多,認識很多有志一同的夥伴,但是心情也很沉重。

我覺得長久以來我都是一個共犯結構下的共犯。如果說長久以來結構或體制傷害了農村農民,那我就是默許這一切,把我的求知權、選擇權交出的共犯。當看著農民用樸實的語言訴說他們被壓迫的常態,過去許多以結果論來評價農村事務的那些說法在腦海中不斷流轉。

即使大多數人都不是故意的,但「握有權力者和既得利益者總是會用一些說法合理化現有的地位」儼然是種常態,甚至有心者會讓此變成一般大眾所深信的意識形態,讓大眾相信某些群體原本就不該享有跟眾人一樣的平等。這讓我很痛苦,我第一次去正視:原來社會上並不是每個人只要努力就會有所回報。

營隊剛結束的那個階段,我變得很憤怒,我憤怒和我討論這些事情的父母表現的無關緊要,我憤怒過去所被告知的社會運作方式是假的,我憤怒自己對這些事情了瞭解不足讓我無法好好訴說讓我感到憤怒的一切。

我和大多數參加夏耘營隊的人一樣,很想知道後續自己可以做些甚麼,應該要怎樣才能拾起曾經被我們丟棄的那一塊記憶。從開學參加台大穀雨社的活動開始(那時候還叫台大農村實踐小組呢),與同儕不斷的討論和辯證為何是農村、為何要怎樣的農村,讓這條路越來越固著;開始接觸彎腰農夫市集的概念,在產銷上開始站在農友的立場上考量;到各個農村訪調,要更了解造就目前農村現況的方方面面;開始走上街頭,並在街頭上思辨,明確了解自己為何這麼做。

雖然我不是在農村出生的小孩,但是我可以感受的到農業不只是一個產業或是地域,就如同早期農民的生活步調,有更多豐盈、沉穩的內在價值可以體現人的特殊性。我也可以感受到,過去所被推崇、憧憬的現代化都市生活並不是種永續的選擇,所以我選擇走這條路,即使困難重重,對的事就必須要邁開腳步。

至少現在的我已經不那麼無力了。偶爾憤怒著,但不那麼無力了,不再覺得自己甚麼事都做不了了。「你的行動或許沒有意義,但你還是非做不可。這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讓你成為不會被世界改變的那個人。」印度偉大的運動家甘地曾經那麼說過。

北方的青年常自己手作麵粉主食入菜右二是回到母親家鄉合作社工作的青年

北方的青年常自己手作麵粉主食入菜右二是回到母親家鄉合作社工作的青年

起頭和續航

這一、兩年來台灣出現許多青年開始討論農業問題、關心農村大小事,這是台灣邁入工業發展後前所未有的。三年前,台灣農村陣線為了讓和農村生活經驗斷裂的年輕世代可以從完全以刻板印象想像農村,進展到願意接觸、了解真實農村問題,決定舉辦夏耘草根訪調營隊的想法是很有影響力的。

也是在那個農業完全被邊緣化、弱勢化、農學院成為台大錄取分數最低學院的時期(雖然至今仍是),急切想吸引更多青年學生關心農村的前輩們普遍對青年的要求和標準是非常低的:即使對於各個主要議題的訴求理解模糊、對台灣農業發展背景不熟悉所以無法產生個人的論述和判斷、對於農耕知識和經驗的缺乏導致勞動笨拙、對於實際社運經驗的缺乏導致即使一起上了街頭也是精神支持大於實際幫助…,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只要是願意一同來參與、關心農業問題的青年,就會變成前輩們心中口上,充滿希望、備受鼓勵稱讚的好孩子。

三年後的現在,青年在成為「農青」的路上多了許多成長、學習的機會:大專院校和社會中的農業社團或青年社群開始組織多種讀書會和訪調行動自主討論學習、協助舉辦農夫市集讓青年對生產者和消費者間的關係有更多思考、農村駐點讓青年脫離學生待遇融入各地的鄉土思維中;

兩度717農民夜宿凱道和各式農民行動讓青年親身感受運動張力和技巧、連續三年籌辦夏耘草根訪調營隊持續捲動更多青年加入「農青」行列、從夏耘二階訪調起始的國光石化一役更將甫形成認同的「農青」推上運動前線成為「蚵青」…從對農村認知一片空白開始,我們確實學到許多,然而在這場看似逐漸和緩的農業復興浪潮之下,我們似乎該進一步掌握更多。

台灣農業雖然在大環境下被歸為弱勢,但是農村整體建設和農民教育比起中國大陸健全許多,讓我們有機會在這條路上邊玩邊學,被賦予許多揮灑的空間。接下來,也許我們可以要求自己更熟悉料理和農耕技術、要求自己了解相關農業組織對於農民的重要性、要求自己能夠對重要的農業議題產生自我的論述和判斷,甚至進一步能對人講述、要求自己學習台灣農業發展背景和全球農業發展概況、要求自己能與家人好友討論關心農業和想從事農村工作的理由、要求自己能夠進入農村實際的思維脈絡和政治判斷中、要求自己記錄出具有學術價值的訪調文章…。

參考梁漱溟中心的理念和方式,提高自我標準,學習以生活為本,身體力行的理解農村價值,加強自身對於農業各面向的理解,可以是已有「農青認同」的伙伴下一階段的自我挑戰。

每年都有農青從學校畢業,投入過去被青年遺忘的農村工作中,而為了不讓「農村工作做為一種志業」成為一句口號,多少有些嚴肅的成份存在。對我來說,投入農村這一塊工作並非將她視為成就自己事業的跳板,而是期待人人平衡和諧、人與環境互敬互愛的永續社會會出現在從當下起步的某個中途。因為「身土不二」,我們的價值體現於生活中,而生活也將成就我們的面貌。

與所有持續扶持前進的夥伴們擁抱,並期待更多未知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