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餐桌—和同性家庭採野菇(上)

大自然在北國瑞典毫無保留的炫耀著入冬前最後的輝煌,秋風點燃了滿山遍野,熊熊燃燒著金黃豔紅、色調深淺不一的火焰。我「沙沙沙」踩著軟綿綿的落葉松針,獨自拿著一本野菇圖鑑在樹林低頭穿梭,行進間徐徐的把芬多精吸入肺中,一陣又一陣的冷列清涼,讓最混濁的靈魂也清澈了起來。

秋高氣爽,趁著蕭瑟淒清的風霜雪雨降臨以前,瑞典人展開一場秋天的全民運動,大啖天地的精華,森林是個寶藏,是個冰箱,是個市場。人人都可享用大自然的恩賜,野莓、野菇、野菜、野果,只要能打包帶走,全都可以自由採收,先搶先贏。

我這個毫無採集經驗的「野菇處女」,獨自漫步,看著幽暗森林裡小精靈般冒出頭的各種菇類蕈類,圓圓胖胖像童話插圖,頓時頭昏腦脹,既興奮又困惑:「到底哪一些才能吃呢?」

我的採菇經驗值是零,頂多就是在台中新社的觀光香菇園採過幾袋。

有的菇貌美如花,美豔不可方物,在幾束透過樹梢的陽光照射下,閃著誘人的光澤,我憑著清教徒般的生物本能自動跳過這些蛇蠍妖姬,專門求訪純真樸素的村「菇」。

但是我也不太確定大地色系的菇類就一定對我的消化系統比較友善。我面對的是「神農嚐百草」般的考驗。到底哪一個比較丟臉?貪吃毒死,還是貪生怕死呢?

神農氏死前的遺言是什麼?我猜是「這玩意有毒!大家別吃呀!」

「不吃菇又不會死,何必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心裡琢磨,反覆看著手上的野菇和圖鑑,來回比對,驗明正身。

越看越有鬼,突然心裡發毛,一害怕起來,索性把這些難分敵我的野菇隨手丟掉了。

看來我唯一能安心採集的地方只有超市而已。

一個中年瑞典大叔遠遠看了,朝我走過來,板起了臉:「你怎麼把雞油菌亂丟?這很好吃的。太浪費了!你不想吃就不應該採,留給別人採!」

我做賊心虛,眼睛望著地上幾朵看似喇叭的鮮黃色蕈類,菌傘的邊緣還呈不規則的波浪,不太敢直視他:「吃是很想吃,問題是我不確定那些到底能不能吃呀?怕吃了會中毒。」

他口氣緩和了些,臉上寫著「這我再瞭解也不過了」的表情。

他看到我又愛吃又怕死的孬樣,哈哈大笑:「只要量不多,誤吃毒菇頂多讓你上吐下瀉,吐完拉完就沒事了…..」但隨即又保守起來「不過,也不能完全保證沒生命危險,因為有些毒素會累積在內臟裡。」

結論還是一樣不能亂吃!我心想:「這不是廢話嗎?」

太古洪荒,人人遊獵採集為生,先人吃了某種動植物,不但沒死,還口齒留香,就將經驗傳承給後人。如何找、哪時找、在哪找、如何煮、怎麼吃、怎麼保存等等,這些求生指南代代相傳,點滴累積到今天,就是代表一方水土的飲食文化。

 而我習以為常的台灣飲食文化裡,可沒有包括分辨瑞典的野菇能不能吃呀。

 他無奈的看著我這張東方臉孔,擺明了就是一張野菇白紙,嘆了一口氣:「那我教你,反正我也要教我兒子,你跟我們一起採吧。」然後自我介紹他是H。

 H指了指跟在他身後一個東方面孔的男孩B,在父親萬般鼓勵下,B緩緩走來靦腆的和我握手,一言不發,該上高中的身形,卻帶著一股剛進國小般的稚氣,軀殼裡的靈魂軟軟的,怯怯的,憨憨的從瞳孔探出頭來。

 一看就知道B心智發展遲緩,安安靜靜,他和世間的粗暴沒有關聯,也無力抵抗,H的一舉一動都感覺得出來,他想好好守護兒子柔軟的靈魂。

 我心想:「應該是領養的吧。」對H的信賴指數頓時提高不少,心胸寬大到願意領養非我族裔的喜憨兒的男人,通常不會作奸犯科。

 於是我立刻把H當成可互動的活圖鑑,遍地茫茫菇海裡的明燈。

 三人四處尋覓,H目光如炬,常常像雷達一樣可以偵測到我有眼無珠而錯過的野菇,連B也彷彿戴了一副特製的尋菇X光眼鏡,常常在剛我走過的路徑上,照出一叢一叢我看走眼的野菇,可食用的菇多半有保護色,藏在樹根草叢後面。

 我手中拿著幾種H傳授的活樣本,一找到疑似可吃的菇類,就喚H來鑑定。

 我心裡一直有個疑惑,忍不住指著依偎著粗大樹根的一朵鮮艷小紅傘問H:「這是超級馬利電玩裡面的那一種吃了就會長大的菇嗎?」

 「超級馬利?」

 「嗯…..我也不知道在瑞典有沒有這種日本電玩….我小時候在亞洲挺流行的。」

 「我以前在亞洲工作過好幾年,但我不太清楚,那個時候總是從凌晨忙到半夜。這種菇呢,叫做毒蠅傘,吃了會讓人產生幻覺,從我們老祖宗維京人的時代開始就被當成迷幻藥。」

 「太酷了,你們這裡嗑藥還真方便,採野菇竟然可以取代上夜店,超級HIGH!」豔紅色的毒蠅傘,肉敦敦的,傘帽綴著白色小圓點,可愛的像山中精靈的小板凳。

 H聽了嗑藥兩個字,臉色一變:「相信我,嗑藥絕對不方便的。」他突然很刻意改變話題,問我:「你來瑞典玩嗎?還是在哪長住?」

 我說:「只是來找朋友玩幾天,後天就要去柏林。」

 感覺上H心裡來回盤算,琢磨了一下,才帶著我和兒子B九彎十八拐到了森林深處,少有人跡,別有洞天,三個人笑意盈盈,彎腰收穫遍地的鮮美,柔柔的把這些嬌貴濕冷的小精靈捧起,輕輕的放在籃子裡,慶祝野菇大豐收。

 北歐人總是高頭大馬,和和氣氣,H的行止言談卻沒有多餘的動作,他和一叢野菇中間,只有最短的直線距離,好像事前計算過一樣,讓人感覺俐落又精練。

 H邊走邊幫我和兒子上課,傾囊相授:「採野菇,說穿了就是經驗而已。你們知道鬱金香長什麼樣子吧?」

 「知道。」

 「你們知道玫瑰長什麼樣子吧?」

 「知道。」

 「舉個例,如果你們記得玫瑰長什麼樣,花萼向上的某些玫瑰品種很好吃,那同時就要記得有一種特別的玫瑰,花萼向下,有毒。這種例外萬萬馬虎不得,只要牢記這些例外,就永遠忘不了如何分辨毒菇啦。」

 H面有得色:「很多人完全不採野菇,因為他們不確定到底安不安全,可惜囉。有些人固定只採某些野菇,專攻連瞎子也絕對不會搞錯的那一兩種。而我,會分辨好壞,所以種類廣泛,很有口福。」他大籃子裡的野菇種類的確異常豐富。

 我有點好奇這位採菇高手到底做那一行?他不只幾乎認得所有野菇種類,連季節風土也頭頭是道。H回答:「因為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呀。」

 但我覺得不只。他一說到食物就興高采烈,滿臉歡愉,滔滔不絕,我問他如何料理野菇,他熱心分享了無數種食譜,簡直手舞足蹈了。

 哪種野菇曬乾可以經年保存,滋味甚至更好。

 哪種菇需要水煮,先將毒素溶於水,再用叉子串著,圍爐火烤,其樂無窮。

 哪種菇直接用細毛刷子輕輕掃掉泥土,和奶油和鹽炒一下,人間美味,萬萬不可沾水,一洗則萬事休矣。

 哪種菇口感肥潤滑順,比肉還鮮美,產地當令才能一飽口福。
食物背後總是充滿了故事,H話完全停不下來,看他如此熱愛野菇和烹飪,怪不得他剛剛對我隨手丟掉野菇那麼生氣了。
後來才知道,採菇人絕對不透漏自己的採菇點。想來他看我是來去匆匆的外國人,人不生地不熟,對他的風水寶地不構成威脅,才願意帶我一起去。

 在採野菇的圈子裡,直接問採菇好手到底哪裡才能採得滿筐滿簍而歸,好像隨便開口要陌生人幫你付帳一樣忝不知恥。

 每個採菇人心中都有幾個特別的地方,比秘密基地還機密,比個人帳戶還私人,比神壇還神聖。

 總要搶在別人捷足先登之前,才能在那個地方採得心滿意足。畢竟錢借出去還能討債,一透漏了採菇寶地給外人,野菇被採光就等明年囉。內行的採菇人摘野菇總是像照料嬰兒一樣輕輕柔柔,小心不傷害地下的菌根結構,才能每年生生不息。

我們興高采烈把籃子裝滿後,H說:「我的渡假小屋就在附近。我下廚,歡迎你去我家吃野菇。」

 我心下有點猶豫,就算共同摘了一個小時的野菇,隨便去陌生男人家裡好像不太好?

 H沒看出我心裡的顧忌,自顧自打手機叫人把車開來。當我一同和父子倆走回林道,一個中年亞洲男人坐在一台銀灰色VOLVO的駕駛座裡,低頭翻著一本書。

 M是馬來西亞華人,講得一口還算通順的中文,但和所有出身東南亞華僑的高知識份子一樣,英文已是他的主要語言。

 B走上前叫了一聲「爸」,把野菇拿去獻寶。我之前聽他喊H「爹地」。

 H畢竟是瑞典人,個子比M高出了不只一個頭,兩人摟著腰搭著肩向我走來,H很自然地親了親M的頭髮。這種隨意的啄吻,竟然比法式舌吻還讓我心頭一震。

面對我生命中認識的第一對同性戀家庭,難免稍稍吃驚,但努力裝出一切如常的樣子。暗暗寬了心,上車和他們一同回家,敞開肚皮準備享用一頓野菇大餐。

 這是M的第二段婚姻,B是M和癌症去世的妻子的兒子。

 H身為M的法定配偶,簽字收養了B,把B視為己出,常帶著兒子去自己小時候的採菇點,體會童年的趣味,H說:「渡假小屋是我祖父親手建的,我以後打算留給B,所以常帶他來採野菇,在附近湖裡游泳。」

 這個三口之家,是挑戰國籍、種族、性別、健康的拼湊家庭,多樣化結構的代表。對瑞典人來說,採菇點通常是從小和家人採野菇的地方。就算找到新地方,也只讓家人知道。

 看H在小屋裡的廚房身手矯健,穿梭爐邊灶間行雲流水,用最少的時間做最多的動作,一拿起鍋鏟就精神奕奕,專業架式十足,光那切菜的本領一看就知道有練過。

 我想去廚房幫忙一下,也被H客氣的請出來,想來是大廚嫌我笨手笨腳。

我悄悄問M:「H是廚師嗎?」

 M正耐心教兒子B用清潔的乾布擦掉野菇根部微量的青苔,頭也不抬的說:「沒錯,而且還是最優秀的那種。」

 原來H在鄉下過完「野菇達人特訓班」的童年,十三歲就去斯德哥爾摩念廚藝學校,十五歲入行,年紀輕輕就當上行政主廚,轉戰不同國家的五星級飯店,終於為了M在馬來西亞落了腳。

專業廚師生活在一個階級嚴明、男性主導、節奏緊湊迫人的瘋狂世界,追求美食殿堂的繆思,廚師必須奉上生命去取悅,而凡人的精力卻永遠太少。

 要在長期高壓的頂級餐廳熬下來,黑咖啡遠遠不夠。

 H好勝心強,為了提振精神、排解壓力,小看了專業廚房裡比利刀烈火更可怕更普遍的巨大威脅。

像很多前輩大廚一樣,H開始嗑藥,越陷越深。人多麼脆弱呀,脆弱到有時候喜歡急速下墜的快感。

 旁人看H是事業有成的大廚,一頂白色廚師高帽多麼光潔,統領手下數十人,叱吒風雲,但夜深人靜時,空無一人的廚房一塵不染,他已成了毒品魔爪下的囚徒。(閱讀下篇請點選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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