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雜糧採收機來回行駛在方正的大豆田裡,將乾枯的莖稈與豆莢一同掃進前方車斗,豐收畫面讓人興奮又感動,很難想像不過十年前,這大豆採收的場景差點在台灣土地上消失。
吳昭慧是台南區農業改良場的副研究員,也是農友口中的「黑豆媽媽」。她的實驗室中 11 種大豆的錐形種子罐一字排開,猶如她的職涯成績單。吳昭慧歷經台灣大豆產業約四分之一世紀的起伏發展,在漫長的歲月裡,她沒有因產業沒落而放緩大豆的育種工作,蓄積的能量讓她能在產業重新振作的時刻,陪伴農友一步步的成長茁壯。
堅守大豆研究崗位,一肩撐起台灣雜糧糧倉
在台南區農改場內,黑、黃豆植株挺拔地在實驗田裡隨風搖曳,這裡是吳昭慧的育種基地。這位大豆育種工作的老將共育出 11 個新品種,包含黑豆台南 3 號到台南 11 號以及多個綠肥大豆、毛豆與茶豆品種。「只要沒有出差跑產地,每天都會來田裡看看、整理整理」,她說起自己的工作是雲淡風輕,但壓在她肩上的卻是整個雲嘉南地區的大豆產業。
國人熟悉的黑豆、黃豆與毛豆,其實通通都是「大豆」,只是因為種皮有黑、有黃,有的是鮮豆莢、有的是種子,消費者到手時的模樣不同,便誤以為它們都是不同的植物。大豆作為重要大宗作物與戰略物資,用途非常多元,除常見的豆漿、豆腐、醬油等豆製品外,它富含油脂,是沙拉油的原料,也是家畜、家禽與水產動物重要的飼料來源。
2019年,全球大豆種植總面積高達一億兩千多萬公頃,面積相當於 33 個台灣。而大豆產業在台灣的發展則幾經起伏,種植面積曾在1950、60 年代逼近六萬公頃的高峰,亦在 2011 年降到只剩 55 公頃的低谷,直到近十年農委會大舉推動「國產雜糧復興」與「大糧倉計畫」,種植面積才又逐漸回升至三千多公頃。然而,大豆整體的進口量仍非常龐大,每年都有兩百多萬噸。吳昭慧解說,其中黃豆幾乎完全仰賴美國、巴西;黑豆則有七成來自中國,其餘三成由美、加各佔一半。
面對台灣大豆產業的大起大落,吳昭慧始終堅守在大豆育種的崗位上。她強調,大豆是重要大宗作物,也是絕佳的輪作與土地利用型作物,雖然在產業更迭的過程中會調整育種方向,但「沒想過要放下大豆育種的工作」,她看著自己在場內的大豆實驗田,眼中始終散發著堅毅而溫柔的目光。
自由貿易讓國產大豆陷入寒冬,調整育種策略
回溯吳昭慧的研究之路,通過高考後,她原先被分發到畜產試驗所恆春分所研究牧草,隨後才調往台南區農改場,參與前輩研究員連大進的黑豆育種工作,這也開啟她與大豆相伴的春夏秋冬。
「育種基本上就是六年起跳,有時候都要七、八年以上」,吳昭慧說,時間就是育種工作最大的成本。然而,她入行之初就面臨台灣因為準備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對既有大豆保價收購制度做出調整,使得當時大豆栽種面積五年內就銳減 96%,產量雪崩式下跌。國產大豆因為完全不具價格競爭力,產業結構因此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吳昭慧參與育成的第一個黑豆新品種:台南 3 號公布之後,台灣就準備全面進入自由貿易體系的洪流,政策的轉向使她轉而培育給休耕田和果園草生栽培使用的綠肥大豆,包含台南4號、台南6號與台南 7 號。但是,她並未停下手邊培育食用大豆新品種的工作,繼續育出了產量、均重與蛋白質含量皆高,且非常適合製作傳統醬油、豆鼓的黑皮黃仁黑豆:台南 5 號。
育種不能斷,培養危機發生時的即戰力
因自由貿易而幾乎被棄守的國產大豆,沒過幾年就遇上2008年糧食危機,糧價高漲致使各國抗議與暴動不斷,國產大豆因而重新受到重視,吳昭慧持續投注在大豆育種上的努力,也轉換成即戰力上場應戰。2009年誕生的黑豆台南 8 號與台南 9 號,擁有種子大、產量高、耐病等特性,恰巧銜接上農民重新加入大豆種植的時間點。
然而,台灣農地狹小零碎,物價與人力成本又逐年提高,國產大豆光生產成本就比進口黃豆的到港價更高,完全無法與之競爭,在此劣勢之下,扶植國產雜糧,推動大豆自產真有這麼重要嗎?
「基於糧食安全,大豆當然非常重要」,吳昭慧強調,當種源與生產技術都掌握在他人手中時,只要危機發生,台灣將會全然失去應對能力。而對照今(2022)年初爆發烏俄戰爭之後,黃豆、小麥、玉米價格全面應聲上漲,全球糧食供應鏈大受打擊,即印證她的觀點。
研究毛豆的高雄區農改場旗南分場長周國隆,與吳昭慧同為國內屈指可數的大豆研究者,他心有戚戚地說,「育種者不只要有耐心,也不只要育出農民與市場可接受的品種,更必須有前瞻的眼光,要能看見更久以後的市場動向」。
陪伴農民走過復耕艱辛,被封「黑豆媽媽」
人稱「黑豆將軍」的蔡財興,最初為了替全台知名的西螺醬油重新找回國產黑豆,而一腳踏入黑豆生產。他回憶,開始種黑豆時不得其門而入、甚至遇上「找嘸豆仔籽」(找不到種子)的窘境,陪伴農民重建黑豆產業的人正是吳昭慧。
講到重新起步的艱辛過程,蔡財興感性地說道,因為貿易自由化,台灣黑豆在生產技術上有很大的斷層,所以從一開始找種子到如何種植、防治、採收都需要吳昭慧幫忙輔導,「是她陪伴我們走了兩、三年,我們才有辦法自己繼續種下去」。
當黑豆生產看似逐漸步上軌道, 2012 至 2016 年間卻因為氣候不穩,黑豆時而盛產,時而欠收,產銷運作大受影響,「那時候不論是要找種子、找人幫忙收豆子、訂單缺貨需要調貨,甚至聯絡採收農機,全部都要找昭慧」。蔡財興笑著說:「她不只要教我們怎麼種、怎麼採收,最後還要幫我們賣,所以我們給她一個稱號叫做:『黑豆媽媽』。」
品質不一、供應不穩、價格混亂,大豆復興之路仍崎嶇
距離農委會推動「國產雜糧復興」已到十年大關,政府除了在今年輔導大豆產業策略聯盟成立,希望由業者自行推動產業鏈垂直整合,農委會主委陳吉仲也宣示要在五年內將大豆面積增加到一萬公頃。即便大豆產業看似正朝好的方向前進,但吳昭慧對產業未來的發展仍有憂慮。
提高大豆種植面積與生產量確實有助於糧食安全,也是當前中央既定政策,但吳昭慧指出,產量提升的前提是產銷兩端必須保持平衡,由於國產大豆均價幾乎是進口大豆的一倍,如何增加市場需求、降低生產成本,非常重要。另外,國產大豆價格較高,因此品質的好壞、採後分級與代耕體系穩定度,都將深深影響業者採用國產大豆的意願。
吳昭慧進一步表示,藉補助帶動推廣,確實能增加大豆種植面積,但也會因此吸引為了領補助而種植的投機份子。這些農民的田間管理粗放、植株疏於照顧,造成每公頃產量遠低於應有的表現,例如每公頃原本可達到 2,500 至 3,000 公斤的產量,卻在 2020 年下降到平均只剩 1,298 公斤。而且品質粗劣的大豆也會讓許多加工廠卻步,甚至因此對國產大豆留下不良印象。
台灣大豆取代進口大豆不是夢
該如何提高國人使用國產大豆的意願?國產大豆當前仍時常被指有品質不佳、產量低的問題,作為育種者,吳昭慧無奈表示,雖說不同氣候條件適合栽種不同的大豆品種,但以國產黑豆為例,台灣目前育成的品種,在同緯度的國家中產量最高,甚至已接近溫帶地區每公頃產量達 3,000 到 3,500 公斤的品種,且在產量之外,國產大豆的蛋白質含量與鮮度比進口大豆更高、香氣更飽滿。
吳昭慧強調,部分生產者必須改善田間管理與種植技術,讓有意願使用國產大豆的業者與消費者能建立對國產大豆的信心,也應透過食農教育和國產大豆的產品研發,提高消費者的食用習慣,像日本就將豆、米混合煮成雜糧飯。同時,台灣也該藉已成立的大豆產業策略聯盟合力推動產銷兩端的對接與整合,讓台灣大豆逐步替代進口大豆。
從實驗室櫃子裡,一一拿出裝有大豆種子的錐形瓶,吳昭慧深情緩緩說道,「這每一個都是我的孩子,我都很喜歡」。談及走過 25 年光陰的大豆產業,她神色輕鬆而語帶堅定,即便產業低潮時只有她隻身一人,但她的步履卻始終穩健地走在大豆育種的路上,一代又一代的優質品種,就是她最好的成績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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