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海上的人

文/陳瑩恩(2011夏耘台西訪調小組成員)

前言

雲林對我來說是個太過陌生的地方,更別提位於台灣最西邊的雲林台西鄉,是夏耘結束前,要決定二階訪調的點時,友人的慫恿,加上自己對未知的強烈好奇心,最終選擇了這個台灣西海岸的漁村,在八月中的酷暑,從高樓鼎盛的台北市,搭上客運,幾個小時的車程後,抵達遍布低矮樓房、灰灰濛濛、帶點草莽氣息的台西五條港,我以「零」的狀態,踏上這塊土地,滿心期待與它相識。

台西的海岸風景:倒棚、浮棚、立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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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海岸旁擺放著一落落的蚵殼

協助我們安排訪調行程的,是淺海養殖協會的工作人員吳鴻駿大哥。在一家麵攤解決長途路程後的飢餓感,鴻駿大哥開著車,帶我們到三條崙海濱公園,車窗的左邊是停滿皮筏的港口,而左邊則是六輕麥寮廠區,幾乎霸佔了大部分的地平線,因為早已聽聞它的惡名昭彰,所以驚訝六輕的廣闊面積也兼著嫌惡之意。

下了車,放眼望去的好大一片天空,被蔚藍的海面托著,上面載浮載沉著一落落的不明物體,詢問鴻駿大哥,得知原來是蚵棚,養育蚵苗的地方,而海洋就像母親的羊水。依照不同的搭建方式,蚵棚分作三類,分別是:倒棚、浮棚、立棚,根據不同的海岸條件而放置不同形式的蚵棚,鴻駿大哥解釋,浮棚適合深水區,因為蚵殼綁在浮棚底部,裡面的蚵苗整天都浸泡在海裡,所以肉質最鮮美,但比較小顆;而立棚是一根根直立著,通常放置在潮差較大的海岸;而我們站在海灘上,所以最容易看見的則是放置於淺水區的倒棚。

我好奇的問,蚵農都認得自己的蚵棚是那些嗎?鴻駿大哥說,通常蚵農都會在自己的蚵棚上做記號,比如綁個寶特瓶或布條,又說,現在可以使用海域的範圍,多為潛規則分配,常是代代傳承的海域範圍,但工業區進駐後,除了廠區占地,排放的汙染也會直接影響蚵棚面積的轉移和分配,所以蚵農和淺海養殖協會希望能向政府爭取漁業權,至少在使用海域時有法律的保障,而不總是因工業區的進駐而被擠到邊邊角角,最後連工作與生存的空間都沒有了。

台西海岸的海風真的強勁,又因為午後炙熱的天氣,使得我們待不了多久,就乘車返回五條港,它是台西最繁華的區域,抵達將借宿四晚的安西府。

安西府是台西的最大的廟宇,供奉張李莫將軍,是當地的信仰中心,也可以說是台西人的精神寄託所在。其實台西的廟宇眾多,後來訪問淺海養殖協會副總幹事、養文蛤的丁宗銘大哥時,他說「廟越多,學歷越低」,因為台西人學歷偏低,所以常常靠尋求宗教信仰來寄託。

當雙腳踏上六輕石化王國

把行囊放置在安西府的香客招待所後,我們回到淺海養殖協會辦公室,討論這次訪調的主題。訪調主軸以蚵農生命史開展,拉出幾條支線:產業結構(包括產業技術演進、蚵產業鏈、產銷體系)、五港社區發展脈絡與生活及宗教文化、產業與地方政治關係。我們同時擬定想訪問的對象,除了蚵農張大姐、淺海養殖協會理事長林進郎大哥(同時他也有養蚵)、副總幹事丁宗銘大哥(他養文蛤)、五港社區理事長、蚵產業的中盤商張大姐。

很幸運的,因為林大哥的六輕監督委員身分,他替我們爭取到一趟參訪六輕的行程,更幸運的(可以說幸運吧,雖然狠狠被氣到,但至少因為親身面對,體驗到不同位置的人,確確實實對這個世界有著不同的價值觀),我們有機會和六輕公安部門的吳清萍副理對話,其實不知道可否稱之為「對話」。

他整個過程不斷試圖掌握發言權,並嘗試說服我們,說其實全世界都有石化業,拿美國、歐洲等作例子,說如果用面積的比例比較,台灣石化業的污染已經算輕微了,還說任何產業都有其危險性在,我們不能總是批評石化業的汙染,而是要看汙染的相對值,「難道歐洲發展石油產業是笨蛋嗎」,吳副理說。另外,他又說如果沒有石化業,台灣哪來的經濟發展,「80%的原料都來自石化,沒有石化業,人類就沒有生存機會」。

那時我們圍坐在大圓桌,而我的位置就在他的對面,牢牢的、狠狠的盯著他看,還深刻記得,吳副理這番言論激怒了我,不滿他貶抑其他產業的重要性及價值,尤其是供養人類生存的農漁業,更因他刻意忽視石化業造成的外部成本,都由周圍的市井小民吸收,用人的健康、環境、甚至產業的永續,換取少數人的利益。

憤怒的情緒彷彿滾燙岩漿,再也無法安於在地底攪動,而瞬的間迸發噴出地面,我脫口而出:「人可以不穿衣服,但不能沒有糧食」,雖然我隨後立即後悔自己的衝動,但也見識到我的一句話惹毛了本來一派溫文理性的吳副理,他跟我說:「都大學生了,講話要經過大腦思考呀」,接著說台灣的農業問題應該是國家問題,雖然六輕對周遭地區的農漁牧業必有影響,但這應該是國家負責的,而非把責任推到六輕身上,台塑也只是個企業。

更荒謬的是,林進郎大哥提出麥寮及台西當地居民,因為六輕廠區的進駐,長期下來,罹癌率持續增加,而架設在淺海的蚵棚,也因六輕時常在黑夜偷偷排放未經妥善處理的汙水到海裡,加上降雨使大氣層中的懸浮微粒融入海水中,不只讓台西及麥寮總是瀰漫灰灰的、有點令人沉悶喪志的濛濛景色,海中藻類的數量和種類也逐年減少,而藻類正是蚵苗成長的養分,所以台西的蚵苗長的越來越小、甚至病變。

這些有憑有據且顯而易見的因果關係,吳副理作為一位六輕的幹部,卻給出輕率的回答:「這是地方居民『感受』的問題,如果這些空氣真的有毒,那風險最大的是我們耶,但我在六輕上班,也沒覺得身體怎麼樣呀,做十四冬都沒發病,所以這是個人健康問題啦」。同行中一位同學試圖以RCA的案例,和六輕的做討論,吳副理對此提問的回應,他說RCA和六輕是不同的時空背景,因此不能相提並論。

也許歷史情境不同,將RCA案例直接和台塑六輕對照,的確忽略了結構性因素可能造成的影響,比如說政府政策(包括產業政策方向,以及環境污染管制的鬆散等等)、國際局勢壓力、甚至整個社會氛圍充斥著經濟發展帶動生活榮景的渴望。但我想可以被討論的,是當代台灣的政府、企業及公民,如何重新思考台灣未來的圖像,我們生活中的「榮景」長成什麼樣貌。

「發展」說到底是個抽象的字眼,如何解讀,也就該因人而異、因地制宜,當政府在講「發展」,台灣人為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主體,我們或許得從最根本、最具體的日常生活,思考什麼樣的「發展」能讓最多人滿足生活所需,並保有生活的尊嚴,而這樣的「發展」絕對不會是「絕對的」、單一的、國家主導的,也就是說,不會像吳副理所言「沒有石化業,人類就沒有生存機會」;在我的想像中的「發展」,反倒是立基於地方,所以它的樣貌應該是多元且發散的,更重要的,它沒有一個既定的模式,而是在進程中持續和社會發生關係,一個動態且貼近於「人」的過程。

透過這樣的思考,我想,台灣人才有可能打開空間,拿回對「發展」的詮釋權,進而展開具體實踐,也檢驗政府及財團在產業發展政策的短視近利,破壞的豈止是人、生態、環境、產業、文化的永續,更因利益導向的發展主義,貶抑了傳統產業的價值,像是農業以及台西的蚵業,直接或間接剝奪農民或蚵農選擇繼續務農、養蚵的權利。

並非說工業發展不重要,將石化業視為鐵板一塊、抹滅它存在的必要性及價值,畢竟石化工業確實推動台灣的經濟發展,是一個時代的產物。而我試圖釐清的是,國家應對產業發展有全盤且遠程的規畫,無論石化產業、號稱「零汙染」的高科技產業、傳統的農漁畜牧產業等等,而非重此輕彼,將其一推到極端,造成產業排擠效應,以及自然及社會環境的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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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台塑六輕麥寮園區內

別急著想「做些什麼」

不只是當地居民的無力感,五天四夜的訪調過程,可能也是景色影響心境,台西讓我深刻感覺到它的逐漸衰落與窘迫,像一個年邁的老者,除了早市因為攤販叫賣的生意盎然,以及五條港這相對聚集較多人和商家的區域,台西大部分的地方都安安靜靜的,空曠甚至帶點恢恢陰鬱的氣息,尤其在傍晚過後,夜幕低垂,彷若一座孱弱的小鎮,而地平線的另一端是火辣辣的光芒晃漾著,那是大家戲稱「火燒島」的六輕麥寮廠區。

聽了林大哥的分享,實地進入六輕廠區、並和主管及幾位職員對話,和五港社區居民的相處,我們幾個訪調小組的成員,有了對台西的最初步認識,想做些什麼,但同樣也面臨著手無寸鐵、難以施力的無力感,尤其地方政治在台西的勢力龐大,這是我們學生難以理解更別說碰觸的。

在離開台西前的中午,林大哥特地把我們找回淺海養殖協會辦公室,要我們每個人都講自己在幾天下來的觀察和心得,幾乎我們每個人都提到了自己想為台西和台西的居民做些事、但隨之湧上的無力感。

林大哥傾聽著,然後以過來人的角色,溫溫的卻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說,很期待我們在這趟訪調之後,能持續回台西,如果真的想為台西做事,我們要先好好整理自己這幾天下來的感覺,「感覺」很重要,把自己認為有趣的、辛酸的、感動的,都記錄下來,不管是出海或者逛早市的蚵攤販,以及訪問蚵農阿美姊、林大哥、丁大哥、社區理事長、賣蚵的中盤商,或者在台西逛過的每個角落、聊過天的每個人,把這些經驗都交織起來,作為理解漁業、蚵產業、社區的基礎。

林大哥說,組織工作還是要實地的參與和操作,才有發生的可能,我們對台西和蚵業仍是很粗淺的認識,一開始就想著要「做些什麼」或「幫助什麼」的話,這樣的想法負擔太大了,先去理解自己和台西、蚵產業的感覺及關係,才有可能在更長遠的未來「做些什麼」,路也才走的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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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早晨六點多的市場,剝蚵殼的婦女,這些蚵都是一早剛從海上採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