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隨想—兼論一場鄉村建設運動的論戰

有人比喻當代中國是塊大工地，拼命向現代化奔跑的龐然巨物。從一線大都會到二三線城市，甚至未曾聽聞的地方縣城都在拆除舊樓房興建樓盤，也有許多開發專案大規模徵用集體土地引發農民維權抗爭。

回想曾經拜訪過幾個當代中國的農村，從陝北黃土高原、河南中原農村，西南的羌寨山村，有好些農村已經淪陷在塑膠垃圾或即將消亡於開發商手中。然而僥倖還有一些幾乎完整保存著純樸的農村樣貌。

踏上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國度，親身感受幅員遼闊、人文風土的燦爛，不得不承認他的宏偉與浩瀚，幾次在旅途中我不禁懷疑，那些曾經存在於我所臆想的鄉土中國，在現代化過程裡是否終究有一朝將會消逝殆盡，徒存追憶？

走訪碧山緣起

前年（2012）年底在北京人民大學的CSA年會上第一次聽聞歐寧簡報碧山共同體計畫，以歐寧，左靖為首的一群建築藝術與文化工作者嘗試以碧山這個典型清秀徽派建築群聚小鎮為基地，為鄉村建設運動注入一股文藝復興的力量。

根據當時粗淺的理解，每年秋收後，歐寧號召組織各地藝術家，在碧山舉辦豐年祭活動，由鎮政府、村民共同參與藝術節慶。藉由藝術參與打造一個農村的烏托邦實驗。碧山計畫的名氣十分響亮，但真實的碧山究竟為何，讓人十分好奇，心生嚮往一探究竟。

（一同造訪碧山的小伙伴們，在當地耆老汪壽昌老師帶領下穿街走巷。拍攝／林吉洋）

2013年的五月，筆者到黃山出席會議，順道與幾位一同開會的NGO友人去到碧山探訪。透過梁漱溟鄉建中心的朋友轉介，剛好外出的左靖為我們介紹汪壽昌老師帶領我們在碧山走動。

汪壽昌老師今年將近70歲了，是個典型的農民知識份子，歷史教師退休的他，偶爾幹幹農活，一方面兼任農村圖書室的管理人，也是在地的文史工作者，正在著手紀錄碧山各個宗祠譜牒的考據研究。得知我們一行人當中有些人趕著行程必須提前離開，他即擱下農務，帶領我們在鄰近幾個村子晃悠著。

（汪壽昌老師家就是個傳統徽派建築，中庭的天井讓屋裡光影分明，雖然是容易雨潮的五月，但是建築本身具有的空氣循環，在屋裡面呼吸也仍感到沁涼舒暢。拍攝／林吉洋）

（轉過一個小彎路，農婦就在自家門前一小塊地上插秧，稻作真是集約的農業文明。拍攝／林吉洋）

（碧山是個清秀小鎮，保存完整的徽派建築，白牆黑瓦格外分明，靈秀的山脈雲霧繚繞，不由得讓我想起仲夏雨後雲霧繚繞靈山的美濃。拍攝／林吉洋）

（牛跟馬還是這個鎮上的農耕主力，這個情景在台灣已經很難見到。拍攝／林吉洋）

同樣都是皖南著名的徽派建築風格小鎮，走訪鄰近著名景點宏村、西递，感受到五星級旅遊景點緊迫盯人拉客的氣勢，慢條斯理的碧山還算是守住農村本格的矜持。

淡極始知花更豔

某天清晨大夥人都走了，我留在鎮上趕著寫報告，猛然一往外探頭向窗外望去，一隻馬正在農舍旁的草地上吃草，並沒有拴住，他就像個小狗一樣在草地裡面磨蹭玩耍，自得其樂的打滾，真是美麗的早晨。

（拍攝／林吉洋）

山景與農村自然調和、生活與農作文化相得益彰，使得碧山保有有一種清淡的美，清淨脫俗的氣質，不像是景區裡的喧囂繁雜，沒有推銷拉客，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默默的勞動生活。

碧山的美，美在純樸真實的村人，美在斑駁的歷史，美在草地的牛馬，美在靈秀的山，美在牽動當代中國人集體意識當中的鄉愁。

當大部分人以脫離農村為榮，而極端的發展主義使得鄉村淪陷在垃圾、建商、旅遊人潮時。碧山還保留著一個美麗樸實恰如其分的農村原型。

我滿腦子疑問，決心再去汪壽昌老師的家中走踏，他正在對著書裡的圖片臨摹作畫，這是他的娛樂，也是他表現自己作為碧山文人的一種矜持。

（拍攝／林吉洋）

當我問汪壽昌老師，對「碧山計畫」的理解究竟為何？汪老師篤定的告訴我說：「碧山計畫面向的不只是碧山，更是面對全中國農村普遍的困境，所提出的一條解答。」這個深刻答案不只讓我心頭一震，當我向歐寧轉述，歐寧對這個”深刻的回答”也頗感意外。

臨行當天，歐寧終於回到碧山。

歐寧問答

臨行前拜訪歐寧，歐寧在他親手設計改裝的房子裡親切地招待午飯（接待我這樣來路不明的訪客，以他這樣知名建築師來說，實在是平易近人）。大致上，碧山計畫其實還在一個實驗與草創階段，經過兩三年的實驗，他決心搬進村子裡定居，開始群眾工作。

不過他在上海、北京這些大城市還有工作項目，暫時也不得以只能來來去去。與地方政府的合作關係，仍然需要費心經營。前一年（2012）碧山的豐年祭也因為上級政府因某些緣故認為不妥而停辦一年。

歐寧不是不明瞭碧山現在的處境，隨著碧山名氣越大，越來越多外地人進村子買古厝改建成酒吧或民宿。歐寧確實也費了很大功夫在改變當地幹部的想法，他強調碧山絕對不能像宏村、西递一樣，在鎮外圍畫一個圈，向遊客按人頭收費二、三十塊。

臨走前，我回到房間裡面收拾東西，我納悶著很難給碧山一個確切的定位，十年之後碧山是否會變成另外一個旅遊古鎮？或者一個藝術進入農村空間營造的典範？

但是我確信我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就是汪壽昌老師的形象，那種在地士紳的鄉土精神，對農村的情感與承擔，是我此行對碧山最深刻的印象。

（不好意思，下文時空穿越到2014年7月）

後記：一場鄉村建設運動的論戰—碧山計畫的兩難

碧山的旅行經驗，讓筆者想了很久，原本預定寫下的遊記遲遲未能完成。碧山計畫確實存在許多未知的挑戰，實在讓人難以批判、定論。但確實碧山計畫對一向左傾多一點的鄉建運動產生很大的刺激與衝擊，我也曾聽聞批評碧山的農村文藝運動脫離群眾路線，成為一種精英對農村的懷舊消費。

近日（七月初）”碧山計畫”又再次成為中國新鄉村建設運動的焦點議題，一位哈佛女博士到碧山之後在網上發文抨擊（見【延伸閱讀】）。批評者乃是哈佛就讀社會學的博士生周韵，她在一場碧山的參訪研習營之後，提出《誰的鄉村，誰的共同體？——品味、區隔與碧山計畫》一文，大意是質疑碧山計畫究竟是為了迎合都市中產階級精英的品味？還是為了農村在地居民？

…..我也不質疑創始人本人和小群體標榜的所謂＂初心＂，所有質疑針對的是精英階級充滿優越感的自我滿足與自我崇高化話語，與這套話語中對精英文化、邊界與不平等的再生成。—引自周韵7月3日新浪微博

有趣的是論戰中點出了一個當代中國新鄉村建設運動的重要意識型態課題：鄉建運動的路線究竟是左的、還是右的？是中式的還是西化的？究竟農村復興要復興什麼？是左派追求分配民主，合作主義、公社體制，還是欠缺意識型態鬥爭，都市精英中產階級意淫的鄉愁、懷舊主義？拆開包裝之後仍是一套右派的精英思想。

質疑者也點出碧山計畫在改造農村過程當中的士紳化（Gentrification）過程，士紳化大意是老舊社區開始有精英進駐，空間的文化水準提昇，建築物的文化資產價值在轉化為市場價值的潛力之後，隨之而來的居住品質提高，但也產生競租壓力，租金房價上漲，反而驅趕經濟弱勢的在地住民，搬走或者讓售牟利，原本的生活型態與社區鄰里關係逐漸崩解。

尷尬的是，歐寧自認為自己正是繼承晏陽初、梁漱溟鄉村建設運動一脈的路線，只是他可能更崇尚烏托邦社會主義的精神境界。而且歐寧指出周韵所用一套文革式的鬥爭語言，事實上批評者本身更憑藉”哈佛博士”的名器操弄各種抽象批判理論，才是語言符號的話語權壟斷者。

他反駁周韵既不曾認真查看過他的工作與過往回應，光憑一天的課堂印象就提出各種批判，這才是一種知識份子的傲慢行徑。

另一個等待討論的問題是，農村運動的士紳化算不算是一種路徑，如果外來者的在地化適應過程，最終目的是在保衛珍貴的農村文化地景而不得不然？至少保存碧山的徽派建築精華，豐富這塊土地的農村人文精神。

如果批評碧山的成功來自於炒作，卻不能漠視在一片高歌猛進的提高城鎮化建設、教鄉村肚破腸流的現代化運動中。”碧山計畫”至少做了一件事情，那便是喚起當代中國現代化運動中的鄉愁，讓中產階級回首故鄉的美好過往與殘破的現狀。

初步來看，藉由精英的中介與轉譯能力，碧山成功的展現農村最深刻的魅力就是平凡樸實。碧山計畫讓人願意相信，有一種美感經驗可能存在於農村，而且等待開發，奔向現代化城鎮並非唯一選項。

這場論戰很有意思，跟台灣的社區運動進程也有些參照性。以台灣的社區營造進程來看，其實正是台灣社區營造運動的轉化階段，空間營造課題最終走向社區運動，從空間的改造走向人的改造。

然而看待兩岸農村社區運動不能不連帶思考兩岸的歷史脈絡差異，中國的新鄉村運動在原有的左的、群眾運動意識型態基礎上，能不能往右挪出一點點空間，接受歐寧帶來的烏托邦社會主義想像的挑戰呢？

另一方面對台灣這邊的啟發是，農村社造的群眾教育與培力究竟是口號還是實踐？如果不回到群眾教育的”造人”基礎上，公部門全面接手的結果是，可能變成另外一種樣板化、水泥化、形式主義的農村再生運動（就像台灣的農村再生條例的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