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蔡嬋兒這篇文章很讓人感動,沒想到小田田的收割活動可以讓人這樣感動,產出如此多的感觸,取得原作者同意後,把這篇文章分享出來,因內文稍長,分為上下兩篇。閱讀(下)請點選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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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平嬋
西元2012年7月21日,農曆六月初三,再過一天,節氣就走到大暑了。
清晨4點32分,鬧鐘響起,我睡眼惺忪地掙扎著,忽而想起媽媽常說,小時候貪睡,大清早需下田農作起不了床,外婆便從媽媽大腿狠狠捏下。我立即轉醒,像是大腿也被捏了一下。
今天早起要去宜蘭小田田收割稻子,小田田位處宜蘭員山鄉深溝村,是因為有老農無法種田又不願田園荒蕪,便透過在宜蘭種有機稻的賴青松先生,以休耕價格租給青松大哥,青松大哥於是找上台灣農村陣線,一起試作兩分田。
宜蘭小田田,播下美好的,不是生長在孤兒院的種子們,長大了。
http://two-little-field.blogspot.tw/2012/03/v-behaviorurldefaultvmlo.html
火車上,昏昏沈沈。
近兩小時後,終於在睡眼矇矓中看見海面上迷濛的龜山島。

另一方的海平面,一條亮金色陽光鑲上平靜無波的海面,預示今天熱情的太陽。天高地厚,跼而蹐之,彎曲著身子的龜山島,教導我們在自然裡對天地的敬畏,後來聽青松大哥說,一位農伕一輩子的心血,臨水的一畝田,一場颱風,化爲烏有,他整個人跪伏在地,哭嚎數小時。那淚海,哭泣的龜山島。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想望稻田
從小到大,媽媽最愛說我們小孩子比起她小時候,實在好命。
農忙時節「她們男生往往負責念書,四個女生分工合作」要幫忙各種農作:「挲草」(除草)、挑一籠籠稻草堆(媽媽的頸椎因此生骨刺,一輩子隆起一塊,像牛背脊一樣。)從凌晨四、五點,真正忙的時候,忙到晚上12點多,時刻趕著,為何呢?比如收割,稻子成熟了未收割,不但會影響稻穀品質,別人家的田已割完,剩你家一畝田,會有鳥群吃食,也會有病蟲害,容易歉收,故而收割時節,外公家一甲六分地(十分爲一甲),收割後輪番曬穀,一忙便是十幾天,十幾天裡,小孩子每天四、五點起床,12點多才得睡覺。
媽媽在罵我們時,愛提起農作有多苦,但媽媽現在的生活裡,即使與務農毫無關連,卻以農夫的農民曆翻閱生活的行進,說節氣「穀雨」來啦,又要下雨了,說驚蟄、春分、立夏…
不知道是媽媽叨念著的農民曆,還是小時候外公家夏夜涼爽襲人的稻香,國中時老師要我們寫關於自己未來的文章,我的文章裡,有綠色的稻浪,橙黃夕陽。
而今,在長越大越無所依歸的成人世界,我尋找曾經的文章。

慢慢來的公車,田野的旅程
宜蘭火車站下車,等1786號公車前往深溝村的深溝龍站,距公車發車尚有一小時,在火車站前的「叮叮噹公園」木椅上仰望藍天白雲,躺著打瞌睡,四周圍鳥鳴啁啾。公車快來了,我離開公園「躺椅」,公車站牌附近遇到「清瘦白皙版盧廣仲」跟我說話,原來是今年參加台灣農村陣線舉辦「夏耘草根訪調營隊」的學員,他認出我身上農陣的T-shirt,我問了他夏耘的事,
他說自己在「社區空間」組,很自然我們聊起呂耀中先生帶他們去看甚麼;作家吳音寧所著「江湖在哪裡」寫黑道故鄉的工程綁標;中科四期政府炒地皮對當地居民居住空間、整體生活的破壞;吳晟老師兒時如何在荊仔埤圳水裡,放學後,上游「流」到下游好回家…說到他念的農業推廣系;說到彭明輝教授的書:氣候、農業和人民生活、國家主權的關係。
完全不用害怕自己古怪的說話聊天,很慢才來的公車也不難等了。
公車在廣袤的田野間一路蜿蜒,國光號上司機播放自己喜愛的歌曲:「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愛情像流水,管它去愛誰,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一畝又一畝稻田,綿延至天邊峰峰相連的小山巒。公車上多是銀髮阿公阿嬤,少數幾位青年中,也有穿著農陣T-shirt的,阿公阿嬤見了我們,吱吱喳喳地討論最近有群青年來深溝「做田」的事,鄉下果真雞犬相聞消息靈通。
阿公阿嬤有的戴著斗笠,有的穿著外公以前常穿的白色薄汗衫,看來也像「做田人」,好可愛。
在一望無際的稻田邊下車,很快地,一同下車的我們一夥人到了目的地:宜蘭小田田。
一個女生正拿著擴音器說話,原來是曾製作過「黑潮三部曲」的生態作家范欽慧小姐,跟我們說待會兒我們割稻時會有直升機在上方盤旋,拍我們割稻的樣子,因為他們正在進行一部電影-「域望」-的拍攝,我們必須假裝直升機不存在,從事自己的農作。
(台灣首部空拍電影「域望」:
http://www.taipeiff.org.tw/Public/Content.aspx?id=63&subid=5241&NewsID=886&page=3)
然後我們到一邊放好行囊,擦防曬、穿袖套、戴帽子、套雨鞋…很不農伕的農人,唱著:「每到夏天,我要去下田!」,下田去啦!
(貌似學者的賴青松師傅割稻前傳授教戰「手」則)
你的祖先是做農的嗎?青松大哥……
下田了,宜蘭小田田農青拜師學藝的師傅賴青松先生,諄諄教誨著正確割稻方式,千萬不要受傷了。賴青松先生氣質不太像農夫,後來跟他聊天,才知道他學的是環境工程,到日本東京念環境法碩士,工作做過綠色消費,待過主婦聯盟…從一開始幾個月換一次工作,換工作的頻率,時隔越來越久,「漸漸追到」,他說的,最愛的女孩。
到宜蘭務農後,一做至今九年,我記得當時我一直追問他,為甚麼他可以下這麼大的決心務農,而且做這麼久,他只是開玩笑的說,就像追女孩子:「愛到卡慘死」。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突然冒出一句:「你的祖先是做農的嗎?」,他愣了一下,沒說甚麼。
後來我離開小田田,網路上搜尋賴青松先生的「穀東俱樂部」,才看到他的故事:http://blog.roodo.com/sioong/archives/14268703.html
看完他的小故事,想著自己心中的一畝田,能像他一樣勇敢實現嗎?初見青松大哥,小的不才,雖曾耳聞,但實不知其何許人也,跟他聊天時,越聊越覺得他像學者。
他的穀東俱樂部,出資預購有機米的穀東「委任人」與受任人(青松大哥)一起關心公司經營(田地生產),好些穀東,後來也「撩落去」自己種起田來,本業是教授的穀東,還會像作實驗一樣試驗各種因子與結果的關係,受任人「做田」的路上越來越不孤寂,半農半X的小農,會不會讓休耕的稻田慢慢活回來呢?作家吳音寧所著「江湖在哪裡」,曾提到台灣休耕田地早在2005年,已達28萬公頃,超過全島耕作面積(又有誰知道台灣稻米單位產量曾經全世界第一呢?),沈睡的,能再醒來嗎?
有學者理想性格的青松大哥,像是默默進行某種小農的稻田復興運動,他說,農作是團體的勞作,比如灌排水溝上游的人不耕作,剩下游的自己苦苦耕田,上游水道堵塞了,便還得回過頭去清整條長水道,種田是越多人一起種越好的。
我想起媽媽說的,收割後還會有一小節稻梗在田裡,有的農人會不加以清除,留著,叫「留頭」,過不了多久,枯黃的「留頭」便會冒出青綠嫩苗,下一期的稻作便此展開;但也有農人的做法是把那一小節稻梗處理掉當肥料,重插秧苗,好長出較爲茁壯的稻子。而「留頭」的做法,往往需要四周圍田地都「留頭」,否則「我留你不留」,我先長出的秧苗就馬上先成為鳥群的目標了。
農業阿,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產業阿,難怪以前農業社會,人情網絡比較緊密呢!
而青松大哥,正在默默織著一張呵護台灣環境的「稻網」,他說,你只要把一株秧苗放在室內,如果它活下來了,你去觀察,過不久,豆娘來了,各種昆蟲、生物…都會慢慢出現。
乘噴射機離去
我想起小時候家住烏日三合村,住家附近有田,夏夜屋子裡,有趨光性的金龜子飛舞。

拿起彎鐮刀,還未彎下身,兩隻蜻蜓在空中飛舞,我在心裡唱起了「乘噴射機離去」:
「蜻蜓,蜻蜓飛了出去,舞者走進來,無話可說的人繼續喝茶(黃昏裡一聲歎息,延著溫暖的空氣傳遞),應該是無意的,但也不妨,一些了解,一些能量不滅…」
而愛家鄉、關心社會的吳音寧,在她所寫的報導文學:「江湖在哪裡」唱著的噴射機,窗外風景,卻是大大不同,她寫到:
「落在一個羅馬尼亞人的皮鞋上,羅馬尼亞人的鬍鬚似雪(引自夏宇“乘噴射機離去“)」,
或是一枚砲彈,砲彈在黎巴嫩落下,激烈的改革者溫馴的回家吃晚飯(時所撐起的雨傘,抑或旋轉的電扇、冬夜裡的熱水瓶、衣櫥裡的樟腦丸、陽光下的網球拍、騎過各大洲的腳踏車),
遊行的行列走過,七隻鼓槌興奮激昂的斷裂,何人縫製的鼓?
全世界每九雙鞋,就有一雙來自海島農鄉(而鞋子工廠裡不只一個林淑芬在當童工);全世界的雨傘,每四十支就有一支銲接縫合自三合院的稻埕(而銲接的機器碾斷一雙雙沒有勞工保險的黑手);全世界的電扇、熱水瓶、樟腦丸、網球拍、織襪、成衣、腳踏車…甚至掛名美國好萊塢出品的迪士尼(米老鼠、唐老鴨、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統統都沒有名分的,生產、污染自太平洋上一小塊,因板塊運動而隆起的島嶼(名叫台灣)。因此,
何人縫製的鼓?是的,80年代初,台灣二十一項全球出產量最多的產業,也包括縫紉機(全世界每兩台就有一臺Made in Taiwan)。又是何人付出代價,拚命的生產?…
王子只在乎賺錢的速度,沒有餘力理會合法的大廠日日夜夜,經年累月大量排放廢水、污水、毒水,進入灰姑娘生長的村庒。村庒裡,灰姑娘的老爸或親戚,也許也借錢或存錢,開了一間塑膠、電鍍或廢五金加工廠,就在一小塊祖先留下來,原本也種田的農地上,跟著排放一小管廢水污水毒水,進入灌排不分的溝渠,流向隔壁的水稻田…
陳珊妮繼續唱著:「何人縫製的鼓,春天裡那樣強烈,可怖的貞潔,蜻蜓,蜻蜓飛了出去,舞者走進來,無話可說的人繼續喝茶…」
於是清大的彭明輝教授告訴我們:「很多年前矽谷有一個環保組織,叫「green valley」一個號稱全美最多無業女博士的環保團體,她們的先生清一色是名校出身矽谷工程師,他們組織這個團體,只有一個目的:追殺半導體產業。
他們的家庭都是小家庭…後來越來越不對勁:先生和太太罹患癌症、不孕或畸型胎兒的比例嚴重偏高。….她們有專業能力,很快地從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先生的供詞裡發現半導體製程使用了大量有毒的化學劑和重金屬,而且其廢氣、廢水、廢污泥若未經審慎處理,將會有致癌、不孕或畸形胎兒的風險。…..她們發誓要把半導體廠追殺到底,半導體廠只好另覓國外代工基地,並且把它當作「中美友好贈禮」送給台灣,遷居新竹科學園區…」
(半導體代工的故事http://mhperng.blogspot.tw/2011/10/blog-post_30.html)
然而,從昨而今,中科四期早將賴農作維生的相思寮居民趕走了,至今卻無廠商進駐,成了名爲工業區實為炒地皮的金錢遊戲。
而稻作,是團隊的勞作,民主政治也是,會不會有一天,風起雲湧的小農稻作復興運動,讓稻浪處處歡唱豐收稻歌?
割稻囉!小田田!
(一些了解,一些能量不滅。)

點歌:乘直升機離去 http://www.youtube.com/watch?v=KAeAmgo2yuw

烈日灼身,熱氣蒸騰,一切魔幻。
隔一條馬路孩童投出一記記好球,我們割下一把把稻穗。
鐮刀需一股作氣,「刷的」砍下稻梗小短肚,在稻梗報復地要鐮刀直砍你的小短肚之前收手,勝利地握住稻穗同向擺好,像擊出一隻隻安打,還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跑回本壘,但每次揮擊出鐮刀命中目標,我都忍不住發出「喝喝」的聲音,幫助自己出力,畢竟一刀砍下,還得真需要那麼點力量。一開始我可把鐮刀當鋸子,一把稻子,鋸、鋸、鋸,鋸到別人看不下去來教我用「鐮刀」。

手工割稻打穀,小田田的自然美
果然團結力量大,兩分地,不一會兒,在直升機轟隆隆盤旋聲中(另類愛的鼓勵),我們順利大合唱豐收稻歌,附近屋簷下有清涼麥茶呼喊著:「請用茶」(午後還有青松大哥老婆提供的「透心涼」仙草),媽媽說他們以前,都是用黑糖加冰塊和地下水給割稻師傅喝,沒錯,就是地下水喔,以前的水多乾淨阿!而宜蘭地靈人傑,水質也不遑多讓呢,水溝裡的水清澈見底,農作後脫下鞋子泡著腳丫子,真是好舒服呀!
但歌曲尚未結束,還有安可曲喔,喝個水回來還要打穀呢。所謂打穀便是將一把稻穗伸入打穀機中,翻轉數圈,打穀機裡的氣流便會打落稻穀。
我們用的是插電的打穀機,因為小田田是「自然美」嘛,追求天然手作,現在台灣大部份的稻田都是使用割稻機,媽媽說,割稻機很大一臺,割稻同時完成打穀,並將雜草排出,直接成為下一期稻作的肥料,一分地一台割稻機大概10分鐘就割完了(哪像我們溫柔地呵護小田田耗了一天阿),媽媽說爸爸本來想去開割稻機,但是外公反對,說爸爸沒有人脈,農家割稻早有固定班底,割稻機一臺當時要300萬,媽媽說,開割稻機,一年12個月大概密集工作2、3個月,割稻需趕在颱風前,隨氣候溫度從南開到北,媽媽如果跟著爸爸去工作,我們三個小孩沒人顧,我們也許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而我現在,在媽媽一心遠離的稻田裡,純手工割稻、打穀,是玩樂,還是媽媽說的「作秀」?能實現、改變甚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