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下抗爭的外衣,李華萍露出難得的燦笑。(攝影林吉洋)

從上班族到江湖女俠,挨打被告都不怕,李華萍守護台北最後鄉村─社子島家園

近年政府徵收人民土地引發遍地烽火,各地掀起土地正義運動,誕生許多當代俠義,苗栗農民洪箱被譽為土地女俠,社子島反區段徵收自救會的發言人李華萍,則是都市裡的俠義羅賓漢。

面對官員不亢不卑,言詞攻防井井有條,衝突場合從容不迫,一場守護家園的土地抗爭如何把一位社運素人、職業婦女鍛鍊成允文允武,四處聲援土地正義運動的當代女俠?

李華萍被推舉為自救會發言人後,也不負眾望,在各種場合為民請命。(圖片提供/社子島自救會)

社子島對抗區段徵收,李華萍從上班族到抗爭代言人

社子島位於台北市士林區,是由淡水河及基隆河匯流沖積形成的半島。1970 年,台北市將社子島劃出防洪計畫外,成為洪氾區的社子島遭限制發展,禁建至今長達半世紀,被稱為「台北最後一個鄉村」。

台北市前任市長柯文哲在 2016 年提出「生態社子島」計畫,企圖透過全區區段徵收,重新開發社子島,卻引來社子島居民組成自救會,展開反迫遷抗爭。原本的抗爭群龍無首,在找來李華萍擔任發言人之後,讓抗爭運動有了全新的樣貌,居民也似乎在絕境中看到一絲希望。

社子島的入口就在洲美快速道路旁的小巷,一不經意就錯過,許多老台北人也從未踏足,因此與世隔絕成為台北最後的鄉村地方。(攝影/林吉洋)

2019 年以前,住在社子島的李華萍還是一位不問世事的上班族。2019 年 5 月福安國中一場徵收座談會,她以居民身分站出來慷慨陳詞,逼得市府官員無言以對,讓自救會眾人眼睛為之一亮。

大夥在會後到處打聽,得知李華萍是溪州底陳家的媳婦,不久便登門拜訪。由於自救會成員在會議上講話不是結結巴巴、就是過度緊張,一輪到要上台講話大家都藉故推辭,更別說跟官員言辭交鋒,氣勢總輸掉一大截。

大家希望這位見過大場面、口才辨給的社子島媳婦拿麥克風幫大家發聲,權充發言人。李華萍與家人商量之後,勉為其難答應接下四場記者會的發言人工作,只是沒想到這個身分幾乎改變了她的人生。

素人踏上抗爭路,同事親友眼光是第一關

2019 年 6 月,柯文哲進入社子島上台北海洋大學參加畢業典禮,自救會以肉身阻擋市長座車,李華萍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衝到最前方,事後遭刑事起訴。生平第一次吃上刑事官司,算是上了梁山、納了投名狀,可是該怎麼跟公司交代?更擔憂公公屢次收到法院通知,操煩難眠影響健康。

「家園遭逢危機,不出來家就沒了。」她對公司誠實以告,對長輩則是盡力安撫,然而公公難免憂心。這時鄰里關係發揮作用,耆老分頭向老人家曉以大義,說李華萍是受大家請託出來幫忙,公公才逐漸釋懷。

即使如此,2020 年在北市府開發會議上,官員稱「社子島沒有聚落」,導致旁聽居民爆怒、拍打玻璃鼓譟,警察衝進旁聽室壓制居民,推擠過程李華萍胸骨骨折,有數個月靠止痛藥維持正常作息。此後為了保護李華萍,只要是抗爭場合,自救會成員會自動組織人牆、圍住發言人。

自李華萍膽任自救會發言人以來,經常受到騷擾,只要出席會議場合,自救會成員就會在她身旁形成屏障。(攝影/林吉洋)

看似堅強卻也有情緒潰堤之時

然而看似堅強的李華萍,也有承受不住壓力而眼淚潰堤的時刻。2022 年 1 月 19 日,社子島案通過環評,反徵收陣營面臨重大挫敗。接獲惡耗的居民哭成一片,就連手持麥克風的李華萍也忍不住轉身低頭頻頻拭淚。

回程中所有人哭喪著臉,悲觀主義瀰漫,她慷慨激昂地喊話:「抗爭絕對有用,每一場都很有意義,2019 年第一批拆遷門牌號碼早已公告,若非大家同心協力頑強抵抗,重型機具早已進場剷平社子島。」她說服自己也說服眾人,「失去信心家就沒有了,我們只有堅持到底才有希望。」

每次活動前,李華萍會告訴自己把情緒藏起來。但那一次環評挫敗後,實際上她也崩潰了。回到家足不出戶,謝絕任何電話採訪,原本答應出席的談話節目,也苦求學者徐世榮代為出席。

李華萍是每次行動指揮官,年長的居民也跟著大家喊她「華萍姐」,看到她指揮若定,眾人就像吃下定心丸,更有白髮蒼蒼阿嬤清早必定到她家打招呼,就好像「華萍在、家就還在,要保住社子島還有希望」。但那一次挫敗後,她再也無法苦撐,只好向自救會請假,回到她成長的故鄉花蓮。

在社子島,經常有居民來向李華萍徵詢關於徵收案的疑問。(攝影/林吉洋)

善惡分明保護弱小的性格,來自花蓮的童年

李華萍在美崙山下的大陳新村長大,眷村生活清苦,食指繁浩的年代,父母親天一亮就得出門工作,兄姊就是理所當然的保姆,她有記憶以來就跟著哥哥剝花生賺零用錢,也一路帶著妹妹長大。

八歲那年,李華萍要讀小學,六歲妹妹沒人照顧,她便把妹妹帶到學校。上課時,妹妹就在校園玩耍,中午有營養午餐,她會把饅頭藏在衣服裡拿給妹妹吃。李華萍回想,或是因為從小被灌輸保護妹妹的責任,她很小就會察言觀色、保持警覺,更善於隱藏不安。

童年最美的是村莊的人情味,小孩子不懂事,拿一塊錢到雜貨店買口香糖,明明錢不夠老闆也是照賣。社子島也是這樣,小孩餓了,雜貨店先拿麵包給小孩吃。「開店不是賺錢第一,不會算得清清楚楚,因為心疼彼此。」

會嫁入社子島完全是偶然,來台北讀書工作後認識先生,交往後說要帶她回家見父母,她還天真以為社子島真是島,要坐船才能到,沒想到騎摩托車就到了。踏上社子島,沒有台北街頭的壓迫感,反而更像花蓮,左右鄰居坐在巷子口聊天,親切感油然而生。

因為社子島跟故鄉有同樣的人情味,她成為當地的媳婦,更成為捍衛這座「台北最後鄉村」的代言人。卻也因此,讓她深愛的家人陷入危險。

社子島人非常重視信仰,從庄頭大廟到角頭廟,從拜哪間廟就可得知居民從屬的聚落。(攝影/林吉洋)

不捨家人曾經崩潰失眠,更眼見先生為她抱屈落淚

李華萍走上抗爭舞台為民請命,也成為箭靶,各種不堪辱罵隨之而來,因為打擊李華萍就等於挫敗自救會。

她與家族聚餐照片曾被人惡意張貼在網路,語帶嘲諷。惡意言詞不會擊垮她,但是傷害家人卻讓她崩潰。那些網路霸凌曾經讓她失眠發抖,有陣子她甚至躲起來療傷,是洪箱鼓勵她,教她「不要理會就是最好的回應」。

每一次抗爭活動,先生總是默默在旁守護,從未抱怨或要她退出自救會。直到某次電視台採訪,先生為她長期遭受網路霸凌跟人身威脅抱屈,忍不住在鏡頭前流淚,她心疼難過極了。

更有人故意到她家門前便溺挑釁,她擔心家人衝出去反擊會引爆衝突,急忙在自救會群組呼救,眾人趕來救援時挑釁者已經離開,幸而化解一場衝突危機。

女俠背後還有大俠

不過李華萍終究是外來的媳婦,在社子島這個講究人情關係的地方,經營更需要「人和」,社子島輩分極高的耆老王木琳便是李華萍的一大支柱。李華萍是誤闖江湖的小白,王木琳則是一路護持的大俠。

社子島一天 24 小時的社會關係網絡是由無數泡茶、各種小牌局還有各地菜寮、客廳午餐共食的飯局組成。在王木琳這位耆老穿針引線之下,自救會的組成背後就是社子島的生活,即便當天沒有抗爭,所有人也都固定吃飯泡茶聊天。

李華萍說,社子島更像一個共同生活的大家庭,共餐互助、噓寒問暖,只要維持社子島現有生活,幾乎不需要政府幫忙,就是天然的長照村。

李華萍跟王木琳有自己一套走讀社子島的方式,帶領外界一窺這座藏身在繁華都會的美麗村落。(攝影/林吉洋)

自救會調兵遣將,組織分工,進退有序

環境權保障基金會長期協助提供社子島法律支援,執行長涂又文認為:「華萍學習力強,不斷在觀察也不斷進步,帶領自救會一起成長,運作上軌道,為人卻不會讓人不舒服。」

李華萍在各地聲援抗爭過程注意到,有些抗爭團體行動千篇一律,有的沉溺在悲情控訴,忽略議題進展與情勢變化。她跟夥伴相互提醒,視每一次活動的性質或主題不斷地調整內容。

李華萍強調,「社子島不是一個人,而是有一群人」,自救會有各種分工群組,資訊組每天在網路搜尋各種資訊、會議公告,即時透過 line 群組討論對策。文書組負責文宣,活動組專責動員,總務組募集糧草、收納捐款,為每一次陳情安排交通後勤,更有產業組代表,每次自救會需要印製文宣,社子島的印刷廠會以特急件優先印刷。

從上班族到江湖女俠,守護社子島的人情味

台北大學都市計畫研究所教授廖桂賢長期關注社子島,她認為社子島保留人與人相互照顧的人情社會,或許跟台北市追求效率的都市形象格格不入,但也凸顯出都市發展的多樣性,並非剷平舊事物,蓋出很多新大樓才代表進步。

她認為社子島體現社區共同體的價值,對人際關係疏離的都市發展有很大的啟發,「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靠政府,只要把既有的空間維持下來,既有的社會網路就會自然形成一個照護系統」。

從這點來看,李華萍的特質跟社子島抗爭似冥冥中註定,一個眷戀家鄉人情味的人,來到台北在社子島定居,又為了守護這樣的生活文化,挺身而出。

【側記】自救會的人情與約克夏「歐給」

長年抗爭,李華萍經常在夜裡處理自救會事務,跟隨她多年的狗狗「北鼻」陪著她熬夜寫發言稿或查找資料。但「北鼻」是老犬,過世後令她傷心欲絕。

偶然得知有一隻浪浪約克夏在動物之家等候認養,但必須抽籤,機率微乎其微。自救會竟想出辦法,眾人擠到動物之家排隊抽籤,讓李華萍幸運再次得到一隻可愛約克夏,宛如美夢成真,狗狗命名為「歐給」,繼續陪伴她的左右。

現在的她非常保護家人,涉及家人跟隱私一律回絕,當記者要求她與家人合照時,她抱著「歐給」說:「來!這就是我的家人。」

褪下抗爭的外衣,李華萍露出難得的燦笑。(攝影/林吉洋)

延伸閱讀:

看見社子島01》台北最後的鄉村!種菜燒香收留流浪神,守衛「心內的鑽石」的人們

看見社子島02》區段徵收下被撕裂的孤島,親族爭產、里長遭罷免,50年矛盾一次爆發

【書摘】走進《城中一座島》,認識社子島聚落紋理與產業生態,拆解 50 年開發爭議

延伸聆聽:

EP81:與水共生舊聚落 共煮分享長照村 社子島需要的是「整體開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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