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海濱小村,在三十多年前颱風來襲因海水倒灌吞沒,僅有的耕田成了廢地,村民蒙受失去土地的劇痛。然而這些年來,這塊被海收回的田地逐漸成了生態樂園,候鳥來棲、貝類豐富,NGO也來了,協助社區藉由濕地生機重新振作,凝聚居民共識,發展新的綠色經濟,共生共榮的願景指日可待。
這小村就是雲林縣口湖鄉成龍村,近年以濕地藝術節與環境教育而聞名。但成龍村最近碰到了一個大難題,那就是濕地周邊陸續蓋起了光電案場。
這件事情驚動了成龍村社區的幹部們,憂心光電案場開發,不但威脅候鳥棲地、減損濕地保育功能,更牽動成龍村累積十數年的社區發展之路。返鄉耕耘的年輕人直言,「如果土地都種滿了光電板,我們還要回來幹嘛?」
然而,隨著光電業者與土地掮客在地方不斷的遊說,好不容易培養居民認同濕地保育的做法,受到光電高額租金的影響而動搖。如今不乏有村民公開表達希望發展光電的想法,讓十多年聚焦於濕地保育結合社區發展的願景,逐漸受到挑戰,也讓原本凝聚力強的社區力量,面臨衝突拉扯。
滄海桑田成龍村,人與自然和解的故事
成龍村在雲林縣的西南一隅,1986年8月22日,韋恩颱風侵襲西南海岸,海水沿著溪流灌進村莊,成龍村的農地泡在海水裡整整一個月,由於長年地層下陷,海水再也退不去,失去土地,村民也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感到絕望的村民紛紛離開。
這片浸泡海水的土地因長期未耕作,變成過境候鳥的重要棲息地。2005年,林務局開始在成龍村試辦生態補償,希望村民慢慢改變「失去土地、仇視水鳥」的想法,並從2009年開始邀請觀樹教育基金會來到成龍村開辦環境教育。
為了讓村民了解,社區仍然可以與這塊泡水的土地共生共榮,觀樹基金會在這裡開辦生態解說,讓訪客可以了解全球暖化、地層下陷的議題,更從2010年開始舉辦成龍濕地國際環境藝術節,讓成龍村藉由藝術家的眼光,重新看待這片「被老天爺收回去的土地」,希望達成自然與人類的和解。
不過近年光電案場在成龍村周邊一座一座冒出來,令投入成龍濕地多年的社區人士憂心忡忡,在幕後大力支持社區發展與濕地保育的田日蒸,更是充滿危機感。
田老闆說從頭:失去耕地之痛,透過保育濕地復原
社區慣稱「田老闆」的田日蒸,名義上是社區發展協會的顧問,實際上是最支持成龍社區推動濕地保育的主要支柱。他的父親田桑卿,是村中傳統的漢文老師,倍受村人敬重,田日蒸自幼耳濡目染,成為村人心中能言善道、足智多謀的意見領袖。
他得意地指著成龍濕地最具代表性的地景藝術作品「連結」說,「這座橋有22根柱子,其他藝術家的作品壞掉了,就只有這一座橋還沒壞。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座橋是由村民自己搭建,怎麼可能捨得它壞掉,一壞掉村民就跑來修。」
田老闆記得清清楚楚,因為社區資金出現缺口,理監事們五千、一萬的把錢湊齊補足,他總是第一個拿錢出來先墊補,「說是等社區有錢之後再還,實際上大家都知道,社區沒有錢。」他笑嘻嘻的說。
「老一輩的成龍村人,現在還無法接受,自己的土地因為一個颱風就被老天爺收回去。他們說這裡有惡鬼作祟,不要靠近。」親歷劇變的田老闆帶著悲哀描述這段成龍村最慘痛的歷史,解釋一部分村民面對成龍濕地,為何仍舊氣憤難平。
廢地變寶地,與村民重新「連結」
田日蒸說,直到林務局開始向村民承租土地,「政府出面來租地給做鳥仔區,給北國來的候鳥一個渡冬地。」這才讓村民知道土地並未荒廢,只是換個形式,繼續孕育生命。村民也體認到,土地並不需要開發殆盡,人類必須學習與大自然共處。政府此舉,也讓村民從失去土地的痛苦中得到救贖。
而後成龍村以濕地藝術節打響名號,不少旅外鄉親再度回到村子,甚至捐錢給社區發展協會。對於村民而言,不管是濕地或者藝術季都好,重要的是村子透過這十多年的努力,重新接納這塊「原本失去的土地」,並為之發揚光大。
村民把合力製作的作品命名為「連結」,因為這座橋,是以前的牛車路,村人大多走這條路去「後壁園」耕作。大家失去的「耕地」,現在土地又以「濕地」的形式,回到村子裡,重新「連結」成為大家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現在光電危機如烏雲籠罩,田日蒸面帶愁容的說道,「鼓吹了這麼多年,我深怕有一天,村子的人不再相信濕地能夠改變村子的未來。」他擔憂,光電進場後成龍村將會偏離原本的發展道路。
環教工作者:光電所在北側水域是黑面琵鷺秘密棲地
台61線北側的濕地周邊開始填土立樁,成龍國小後方也已陸續搭建地面型光電板,還有許多土地正在簽約中。面對光電逐步進逼,看在催生濕地環境藝術節、陪伴成龍超過十年的王昭湄眼裡,心情格外沉重。她雖然已卸任觀樹基金會職務,仍以環境教育工作者身分持續陪伴成龍社區。
這十多年來,王昭湄跟夥伴每年持續觀測紀錄成龍濕地周邊變化,「北側的生態活動量,廣義而言是成龍濕地整體的一部分,就生態價值而言其實比南側更高,每年都會有大量的候鳥,從西伯利亞飛到這裡渡冬,其中不乏國際保育物種黑面琵鷺。但是為了保護候鳥不受驚擾,我們這十多年來,一直小心翼翼不讓北側濕地的珍貴性曝光。」她說。
從事環境教育的王昭湄認為,成龍濕地最重要的不是公私協力投入濕地保育的成果,最重要的是這群村民的想法。如果不是村民發自內心的認同濕地,對生態與地方發展抱持希望,因濕地藝術節爆紅的成龍村,很可能難以拒絕外來資源的誘惑,至今仍維持著穩健的腳步。
然而光電帶來高額租金的誘惑,行情每年一甲地40萬,平均每分地4萬元,相對林務局提供地主的生態補償每分地5500,價格落差將近十倍,村子裡部分地主獲得租金後,便積極鼓吹光電發展的好處。對成龍村而言,濕地結合社區發展願景,如今卻要面臨光電的競合。
社區協會:不希望村莊為短期利益放棄長遠願景
成龍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郭明源今年45歲,原本從事建築業,十年前回鄉從農,以有機種植為主。正直的性格,讓他在六年前被推舉為社區理事長。
他表示,成龍村推濕地教育與社區營造,是希望追求長期永續的規劃,所以當外界希望擴大舉辦成龍濕地環境藝術節,社區反而希望能夠重新思考社區永續的規劃。「我們走得很慢,可是我們希望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實。」他希望社區不要為了短期爆紅,或者為了一時的觀光人潮,就忘了自己原本想推動的生態復育工作。
然而一塊又一塊光電出現在成龍村周邊,確實擾動了地方人心,業者積極走訪地主,資料塞爆地主的信箱,甚至只召開簡短的說明會,一結束就急著要跟地主簽約付訂金,這些動作都讓居民感到困擾與疑惑。
「明明還有這麼多屋頂為何不做?卻偏偏開發濕地周邊敏感的土地。」郭明源難得聲調拉高,「現在到處蓋光電,獲利的是少數人,但後果是整個社區的濕地生態與社區發展、生活生產願景賠下去。」他忍不住嘆息。
從小接受「濕地偵探」課程,在地已播下保育種子
看在年輕的社區工作者眼裡,光電帶來了開發「不利耕作的廢地」的想法,又走回過去的舊路,牽動許多人心裡再次開發利用「濕地」的念頭。
林珮甄因擔任環境藝術季志工的機緣,從台中來到成龍村成為社區專案經理。令她難忘的是,濕地保育利用計畫的說明會上,當時村人痛陳「濕地是廢地」,認為應該想盡辦法開發,「聽到這句話,我心裡抽痛了一下。」
面對隱晦的發展路線角力,林珮甄認為,「以一個外地人,我只能繼續做我原本的工作,至於成龍村會如何發展,只能留給村民抉擇。我們只能盡力去溝通,但最後的決定還是留在居民手中。」
林珮甄相信下一代人想法肯定不同,成龍村20歲以下的年輕人,從國小參與「濕地偵探」的課程,長大之後接受導覽員培訓。這些青少年相信結合濕地保育,可以讓成龍村變得更好。
返鄉青年:如果故鄉都是光電板,我們為什麼還要回來?
林荺紾今年27歲,是現任成龍社區總幹事,也是受到濕地環境教育影響回鄉的年輕人之一。她認為,社區最重要的是透過濕地的保育利用與社區發展結合,讓地方的年輕人在外出求學之後,仍然可以回到成龍村繼續服務,與社區發展連結。
為此成龍社區在安龍宮旁邊租下82號倉庫,作為問路站兼咖啡廳,並號召成龍村旅外學子假日可以回到村子繼續服務,為遊客介紹自己的家鄉。這些年輕人從小參與濕地環境教育課程,也有完整的導覽培訓,了解故鄉的產業、文化以及濕地生態的故事。
面對光電步步逼近,林荺紾坦述,「我希望濕地保護區的範圍能夠擴大,否則土地都種滿了光電板,我們還要回來幹嘛?清洗光電板嗎?我會回來的原因,不就是希望能夠把生態環境顧好,讓村子可以走一條不同的道路。」(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