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的寒冬:黑暗中獨自芬芳,疫情下香消玉殞,台灣最濃郁的人情味如何持續飄香?

白色玉蘭花的花語是純潔高貴,然而真實生活裡的玉蘭,更多是讓人聯想到辛勞的社會底層。從採收、運送、加工全部在深夜中進行,就連路旁兜售的小販,也是蒙頭遮臉的在車陣中穿梭,為社會各角落默默綻放芬芳,從不多佔一點舞台。

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玉蘭花也跟著興盛,隨著社會轉型、消費習慣改變,玉蘭花產業正在急速萎縮,特別近兩年疫情衝擊,運將不再輕易搖下車窗,而廟宇參拜人數更急遽減少,產業正在經歷一段雪崩式的墜落。《上下游》特別走訪玉蘭花最大產區屏東縣高樹鄉泰山村,帶您了解玉蘭的產業困境。

本篇文章所有照片為攝影師沈昭良深入玉蘭產業田野多年,所勾勒出的精采紀實寫真。

浪子回頭接手花田,寫出第一本玉蘭花論文

今年41歲的張希仁是高樹鄉泰山村最年輕的玉蘭花農,他曾經在夜市擺攤也在街上擺過機台,十年前因為母親老邁,回鄉照顧家裡也接手經營兩甲地的玉蘭花樹。對他而言,玉蘭花不只是他回鄉的收入來源,也是他離開燈紅酒綠的浪子生活的歸鄉指引,在玉蘭花濃烈的氣味裡面,有他對家族與故鄉深沉的思念。

玉蘭花曾經是六堆客家的生活植物,家家戶戶前後都會種一棵,過去的客家婦女習慣在沐浴後,身上放一朵玉蘭花,一方面是作為香水遮掩異味,另一方面據說也有增加情趣的作用。而對在客庄長大的張希仁來說,這份香味是屬於阿嬤獨特的氣味記憶,他在阿嬤背上長大,不論是田裡工作或在家裡,他總記得阿嬤身上會放一朵玉蘭花。玉蘭就是阿嬤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指引他回鄉從農。

張希仁回鄉接手玉蘭花十年,從一天一百多斤出貨量,萎縮到一天只有三、四十斤。特別是受到疫情衝擊,路邊小販賣不出去,廟裡香客急速減少,許多玉蘭花小販被迫轉業,也讓整個通路堵塞。

見證到玉蘭花產業急速的墜落,張希仁跑到屏東科技大學就讀農業企管在職專班,原本是想求教學界關於玉蘭花加工製作的潛力,老師卻建議他以產銷困境為題。今年六月,張希仁完成碩士論文,寫出第一本描述玉蘭花產業的論文。

只爭朝夕,從採收到販售不到24小時

張希仁解釋,玉蘭花屬於熱帶性樹木,夏天時候開花多,冬天量少,因此冬天的玉蘭花價格最高,但如果真的缺貨,小販會改買香氣較淡的夜來香替代。玉蘭花雖香,摘下來後若不放冰箱保鮮,只能維持一天,不耐放造成它獨特的產銷生態。

每天日落時,花農採收含苞待放的玉蘭,送到販仔車的固定收花地點,九點收完連夜開車直奔台北,再分裝給中盤,鋪貨給各路小販,小販通常在當天早上趁新鮮就將花售出。

由於小販幾乎是全年無休,加上玉蘭花不耐放,一旦開花也不能再摘。張希仁說,「玉蘭花農幾乎是全年無休,颳風下雨都要出貨,所以颱風天的時候也得頂著狂風暴雨穿雨衣戴頭燈,在積水的田裡摘花。」

根據張希仁研究,供應全台玉蘭花的農戶全台不超過50戶。高樹泰山是最大產區,全盛期約20多戶、其次是鹽埔鄉10餘戶。玉蘭花種植面積極盛時期約50甲,每日產量可達七、八千斤,如今他估計只剩不到兩千斤產量,萎縮僅1/4。

疫情衝擊乏人問津,花農砍樹改種芋頭

張希仁表示,玉蘭花的市場廟宇銷售約3成,路邊兜售小販佔7成。在路口買玉蘭花的人,多是運將跟貨運司機,放在車上除臭增香還可提神。然而在社會轉型下,車用香水問世,買玉蘭花的人越來越少,後來幾乎是出自於同情心而買玉蘭花。這兩年受到疫情衝擊,連司機也不太敢搖下車窗,五月份疫情緊急時,銷路近乎停滯。

產業萎縮後發生一個現象,很多花農辛辛苦苦摘花交貨,結果送到集貨點才發現販仔無法全收,被拒收的花只能自己處理或丟掉。花農紛紛把玉蘭花樹砍掉,改種芋頭,就連張希仁自己也開始轉作芋頭,玉蘭面積縮減到五分地。

張希仁到屏東科大進修,目的是希望尋找玉蘭花的加工可能性。他表示,玉蘭花欠缺油脂,萃取不易,經過實驗估算大約要4000斤玉蘭花才能提煉出10ml的純玉蘭花精油。

「要賣玉蘭花不能只靠同情心,一定要找到新的出路,翻轉玉蘭花的形象。」他表示,目前已找到加工業者,正在討論技術可行性。生性開朗的張希仁說,他是玉蘭花養大的孩子,也是全村最年輕的花農,要想辦法找到出路。

車窗緊閉,廟宇參拜人少,產業雪崩式下墜

玉蘭花產業是個有趣的網絡,南部批發商會直接到產地收購,然後自己開車連夜分送給小販,通常收工已是天亮。然後小販一早就拿著凌晨送達的新鮮玉蘭,再到路邊叫賣,形成一個生產者、中盤商(身兼運輸)與小販的網絡。

高雄玉蘭花批發商林文理從事這產業近四十年,產業如日中天時,他一天批發量可到三、五百斤,現在掉到30斤。他晚上從高雄出發到屏東收花,深夜逐一送到玉蘭小販家門口,雙方會事先約定好位置,例如信箱,小販會先放好前一天貨款,而批發商則擺上約定好的玉蘭花重量,如此交易數十年如一日,雙方也不必碰面。

林文理估計,原本高雄從事玉蘭批發業者原本有二十幾個,現在他的同行剩下不到五個。跟他叫貨的玉蘭花小販,以前最多的時候有三、四十個,現在剩下十個,每個小販叫貨量從一、二十斤掉到兩、三斤。他說,這兩年疫情衝擊,路上的駕駛幾乎不敢再搖下車窗買玉蘭,就連寺廟也關門,玉蘭花幾乎是崩山式下墜。

這兩年慘淡經營,林文理說他已經打算退休,離開這個行業。不過說歸說,他還是很積極服務顧客,「每天跑這些客戶,基本上只是賺到油錢跟吃飯錢,但是不跑又不行,靠玉蘭吃飯的人每天還是要賣,我不送花的話,他明天馬上就改叫別人的花,我不就又少一個客戶。」

台北大盤:社會轉型是必然,種植挑戰越來越大

台北玉蘭批發量佔去全台大半,左右全台市場價格,盤商派專車,每天晚上從高樹、泰山、鹽埔一路集貨,在凌晨一點半抵達台北。由於台北玉蘭市場量大,大盤之下還有中盤,再分送到桃園、中壢、基隆、宜蘭等地。

71歲的陳慧,從事玉蘭花大批發商四十年,是大台北數一數二大盤商,景氣好的時候,每天出貨上千公斤。個別批發商是找蔬果車併車,她則雇專車跑屏東、台北專送玉蘭花,凌晨貨到圓山分裝完畢,分撥給兩個中盤商後,她自己的貨還夠再分兩條路線,一條跑樹林、鶯歌,另一條跑台北、三重、蘆洲到中壢,給沿線玉蘭花小販。

「花農也要生活,採花也很辛苦。」她深知夏天花農出貨量多,如果批發商不收,花農也只能拿去堆肥,此時她會發揮大盤商的氣魄,咬牙硬撐多收一點,幾度收太多,她也消化不掉,只能跟先生趕緊跑去菜市場把花賣掉。「曾經有一回,還有六簍殘花沒人要,我站在雨中硬是一把十塊錢隨便賣,幾個小時把花賣光才回來。」

玉蘭花價如何決定呢?陳慧說,主要是看季節調整,過年前到浴佛節,天氣最冷也是花最少的時候,為了鼓勵花農多採一些,批發商就會往上調整價格。批發商之間彼此有默契也會互相打探,一旦有人漲價大家就會跟著漲價,以便調節市場供需。

玉蘭花江河日下,陳慧的批發量降到只剩三成,送貨路線也合併為一條由先生自己來跑。她認為玉蘭花產業不只面臨銷量萎縮,也有技術提升的問題,例如氣候變遷下,八月暴雨傷農,全台幾乎無花可賣;花開數量逐漸變少,也是一大挑戰。

攝影師沈昭良拍玉蘭:台灣濃郁人情味不滅

「玉蘭花跟一般花卉有些不同,玉蘭跟台灣本土社會有著深度的生活文化、宗教領域的社會關聯性。」曾經長時間田野調查、以影像紀錄玉蘭產業的台灣藝術大學副教授沈昭良,一語點出玉蘭花的特殊性。

沈昭良認為,雖然疫情對玉蘭產業形成一個很大的斷裂,造成許多從業人員跟種植者、小販有不同程度的離退,「我相信疫情回復之後,一定會有一個產業重新盤整,不至於滅絕。」因為玉蘭花是台灣文化的一部分,也象徵台灣社會底層的人情味傳遞,這份清香如此悠遠,疫情過後必會迎來轉機。

沈昭良《玉蘭》攝影集(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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