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夏耘農村草根訪調系列一:美濃菸葉(2)

文 / 吳佳玲、郭彥廷、廖貞雅

台灣菸業從戰後便持續成長,但隨著資本主義狂掃全球,菸業也無法逃離全球化浪潮的衝擊。

在民國七十五年台灣為了加入GATT,開始朝「貿易自由化」調整國內政策。隔年,政府便於民國七十六年「開放洋菸洋酒進口」,外國貨打破市場上公賣長期的專賣,國產香菸的銷售量也於這一年開始年年往下跌。隨著台灣對外貿易的關口逐漸大開,公賣局開始大幅縮減菸草種植面積,於民國八十二年提出獎勵菸農廢耕計劃,以各種獎勵補償的政策,鼓勵菸農申請停種菸葉。

全球化下契作菸葉的崩解

在民國九十一年台灣加入WTO後,菸酒公賣局開始邁向民營化,改制為「台灣菸酒股份有限公司」,加速了本土菸業的凋零。

美濃從這一年開始,菸田面積以每年減半的速度迅速萎縮。改為民營的菸酒公司計畫在三年內,不再收購本土菸草,但是菸農和政治力的施壓之下,全台灣菸葉的種植面積尚維持在七百零二公頃,而美濃只剩一百五十公頃,曾經被稱為菸葉王國的美濃,如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榮景。

當國家藉著「自由」之名,在農業生產關係中扮演著新的角色,並重新建構了農業生產關係,農民是如何面對大環境的改變,並發展出一套自己的因應之道?

了解菸農面對台灣菸葉凋零的生存之道是訪調小組此行的目的,我們看見當面對大環境的改變,農民並非靜止不動,且因為生產關係是複雜的,因此在勞動力、土地擁有者和農民之間的關係,甚至到生產後的交換關係和分配形式,都會因農民之間的異質性而有所不同。

農民過去和天奮鬥,現在和時代的轉變奮鬥。當菸葉從國家規約到轉變為市場機制,契作保障也不再復見時,有些人選擇不再種菸葉,有些人選擇租田給別人,或是轉種其他作物,也有人逆向操作,開始大量和有許可證的菸農收購土地,轉型成為農地管理者。

在幾天的訪調中,小組拜訪了許多菸農,聽見許多不同的故事,以下將就當中較具代表性的四位進行美農菸農現況的初探。

多方投資的生存之道

訪調小組到美濃的第二天午後,拜訪在當地種菸幾十年的菸農伯伯家。

當我們一行人來到菸農伯伯家時,菸農伯伯和伯姆(客家話的「伯母」)恰好在自家的小菜園裡忙著。

小菜園似乎成了農家的基本配備,小菜園的存在,說明農家看不慣土地被「閒」下來,就像菸農伯伯夫婦都七十多歲了,但是他們並沒有閒著,還是堅持下田耕作。走進菸農伯伯猶如小型工廠的後院,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菸葉乾燥機,空氣中瀰漫著煙草香,菸農伯伯拿著菸葉向我們說明菸葉採收後,必須成束地綑綁,接著再進行夾煙,然後放入煙燻室進行烤煙。

菸農伯伯種菸種了五十多年,民國二十九年開始推廣種菸葉,那時候種菸葉,公賣局還會提供免費的肥料、農藥和種子,民國五十年至八十年價格很不錯,一公斤甚至可以高達兩百元以上。

不過,並不是所有送到繳菸場的菸葉都能有這般高的價格,還需要經過分級篩選。另外,篩選的過程時常只靠檢驗員的一雙眼睛,有時候菸農會不滿意對方的判定,故在分級的過程中時常發生意見不合的衝突。

菸農伯伯戲稱自己一直在經營「地下菸廠」,早期因為每個縣市都有在賣菸葉,開始收成時即四處聯絡,若這次自己的菸比較多,對方的收成比較不好,就可以將菸賣給對方,因為以前收菸收的數量沒有那麼嚴格。

現在的「地下菸廠」運作則是因為一個人不能種太多,所以大家可以彼此調節數量。菸葉愈來愈難種,除了土地面積減少的處境外,還面臨原物料上漲,像是油、農藥或是種籽,就連肥料也是。過去有公賣局時,肥料是分配好的,也不需要付錢,繳交菸葉時再一起扣款,現在則是強制買料。

面對菸葉的式微,菸農伯伯在七、八年前開始部分轉種紅豆,因為那時紅豆的價比較好,而且菸葉也愈來愈少。

菸農伯伯說,雖然現在種紅豆是從過去國家保障收購的農業生活轉為進入市場經濟競爭中的買賣生意關係,但自己主要是和熟悉的廠商合作,採收的時候,只要打電話通知一聲,對方就會到田裡收購採收好的紅豆。紅豆現在一斤約有五十多元,平常若是有四十元價錢即算不錯,然而紅豆並非每個人都種得起,需要技術。

除了轉種紅豆外,菸農伯伯還種一些有機蔬菜,但不是做大生意,而是自己到市場賣菜。靠著自己多年的農田經驗,菸農伯伯培養出看地的眼光,於是也開始買賣土地,讓自己在不能完全靠菸葉生活的當下,活出另一條路。

所以未來就是不種菸葉了嗎?我們如此問到。

談到未來,菸農伯伯說政府現在還是要種,所以自己還是會繼續種菸,因為種紅豆雖然比較輕鬆,但價格會有波動,所以心理壓力比較大,種菸有固定買家,至少不會虧本,而且雖然競爭比較多,但只要自己的品質好就不用怕,菸農伯伯對著我們很有自信地笑了一笑。

不斷創新的生存之道

離開菸農伯伯家後,當天晚上我們前往另一位當地菸農-朱大哥的家拜訪。

朱大哥的家也有一座菸廠,所以一進入四合院後,一股淡淡的清香馬上撲鼻而來,那是美濃人家特有的香味。熱情招呼我們的朱大哥泡完茶後,和我們講的第一件事不是菸,而是他現在在栽種的無籽檸檬。

他說,WTO後很多人不種菸,因為面積太小或者是種不好,剛開始比較多人轉種芭樂,那時候的價錢很好,但種芭樂需要很多工,自己現在比較做不來;那時也有人選擇種木瓜,但是種木瓜的投資高,像是架網、鐵管的費用都很高,且一開始種的人多,當時市場已飽合,價格波動也比較大。


(木瓜是現在美濃菸農轉作物的選擇之一)

朱大哥說,轉作要考慮資金、技術、市場與人工。

在早些年選擇種桔子,所以現在對同科的檸檬種法比較熟悉,於是他開始嘗試栽種無籽檸檬。然而,現在的市場以有籽檸檬為主,因為無籽檸檬和有籽檸檬的味道不同,價錢因較高,所以比較沒有市場。去年因為八八風災,有喊到一公斤要價二百元,然而平常根本沒有這個價,價錢很差,一斤才二塊半,他笑著說,種檸檬有機會餓死!


(美濃出產的無籽檸檬:裝袋之後,再附上一張可愛的說明小卡
片,即變得非常有賣相)

種檸檬和種菸最大的不同,是菸可以帶來穩定的收入,有了契作,只要努力基本上每公頃就可以毛收五十萬。然而,朱大哥現在已經不種菸了,因為公賣局不買,而且種菸需要大量體力,朱大哥說自己已經沒有那麼多力氣。另外,原物料一直飛漲,油一桶曾漲到五千五百元,一公頃約要八桶油,光油就多了兩萬多的成本,實在是吃不消啊!

朱大哥說,或許大家一直以來都覺得菸葉很好賺,但事實上菸葉是一個需要世代累積的行業,因為一個菸廠的形成,不論是機器、土地或是人力都需要大量資本,若沒有一代代累積下來,很難憑空而成。

務農的生活中,朱大哥的高中學歷曾是他的阻力,因為在當時念高中是很高的學歷,他周圍的朋友不是在公家機關工作,就是在當老師。當他決定要回家繼承菸葉時,很多人嘲笑他,有段時間,他自己在朋友面前也總抬不起頭。

然而,他的高學歷卻也為他開創另一扇門,民國七十三年時,公賣局看重朱大哥的專業,找他簽菸葉研究研發的契約,希望朱大哥可以幫忙試種新產品,並且比較品種間的不同,也請他幫忙研發新品種,答應會給予他另外的補助金和成果金。

「種菸的人要自己了解菸」,訪問的過程中,朱大哥不斷強調著。

很多人抱怨菸價不好,但事實上是他們自己的菸種不好。朱大哥自我要求高,不論是要求自己一定要產高品質的菸,或是新品種的實驗不能失敗,要求自己每年一定要有成果,這份對自我的高要求讓公賣局對他非常的信賴,實驗從不假他人之手,最忙碌的時期,他曾經一年要完成四、五個實驗,但也讓自己多了筆保障收入與自我成就感。

回憶起過往種菸的風光時期,興奮中帶著些許無奈的朱大哥話峰一轉又說著,只要自己常保研究的心,細心照顀作物,且持續研發新事物,總是會有另一條出路。朱大哥的言語間帶著一股務農的驕傲,他說,現在看到那些同學,他的頭都會抬得高高的。

商業經營的生存之道

在美濃的第三天晚上,訪調小組到了劉先生家。

劉先生家在一條大馬路邊,建築並不是菸農常見的菸廠與住家混合的建築,而是公寓式住宅。進門後牆上滿滿的匾額,以及響個不停的電話聲,就像個忙碌的生意人,和我們這幾天遇到的菸農感覺都很不同。

在高級沙發上坐下來後,劉生生說,其實WTO對菸草的衝擊不大,因為台灣的菸本來就是混合的煙,不管如何,一定是需要台灣的菸草。然而,台灣的菸比較貴,一公斤就要二百元,單價與成本都太高,才是造成台灣菸葉無法生存下去的主因。

劉先生早期並非從事農業,一開始是賣乾燥機,退休後到中國大陸專精農藥生意,十年多後才回到台灣務農。早年雖然沒有種菸,但他將土地過戶給太太,並且租給別人,到大陸時賣掉了一部分的土地,只留下四分地,是回到台灣後一口氣買了十甲地,雖然曾被砍到一點八甲地,但他現在又開始重新買地。

當時為了買地就花了不少錢,另外,雖然原本自己就有烤菸機,但光其他製菸設備就花上一千多萬。現在他還持續在買地,因為現在一個人可以種的面積太小,許多不種的人就會選擇賣地。

為什麼要一直買地?劉先生說,因為作農就是要大面積種植,台灣的菸草以前因為耕種的面積太小,所以不能用機械,然而台灣未來的走向會從小農走向大面積種植。

菸草是最穩定的行業,檳榔第二,雖然現在整個市場亂掉了。然而,農業中還是會有政治問題,候選人要選舉就需要票,如果完全不種就會引發菸農的抗爭,為了政治上的問題,一定要摻本地菸,因為不能讓農民失業,所以不會這麼快就完全消失。

更何況,「一個沒有本土菸草的公司,還算什麼菸草公司!現在只是為了成本所以只好遞減本土菸草的數量,因此只會遞減不會消失。」劉先生用著肯定的語氣說。公賣局在轉型成菸酒公司後,開展出一套形式上的標菸活動,其實也等於是變相在保護剩下的菸地。

「世界上所有不能種菸的國家一定很窮」,劉先生說因為菸是高利潤的物品,如果純進口的話,錢全部都會被賺走。至少目前還有兩年可種,後年或許還可以繼續種,菸酒公司完全民營後會發生什麼事還不清楚,但本地菸葉不會完全消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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