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夏耘 農村草根訪調系列二:二林王功 (1)

文/林樂昕、陳寧、黃裕穎、紀心韻、楊湘琳、林明樺、陳怡君、吳佳玲、陸冠名、鄭弼偉

前言:關於那一些模糊而溫暖的數字……

「夏耘二林/芳苑訪調小組」是夏耘農村訪調的其中一支隊伍,本組的訪調範圍並不僅囿於傳統的「農村」,在著名的台灣農鄉彰化二林之外,更順著對於台灣一級產業的關懷前進彰化西南沿岸,探訪芳苑與王功的近海養殖漁業。

彰化王功地區的養殖產業源遠流長,是台灣重要的傳統產業之一,迄今仍為年度經濟產值做出巨大貢獻。根據地方耆老林連宗先生表示,由麝圃林厝份族譜記載,在明朝崇禎12年(西元1639年),王功林姓第9世祖從福建同安渡海來到彰化深耕堡下堡庄(王功村),從事墾荒、討海、牽罟。類似的年代記載也可見於《臺中廳管內概要》:「養蠣業源自 250年前來自對岸地方上的養蠣方法首先傳入二林支廳轄下的王功庄」,不論何種史料,均可將彰化沿海的蚵蛤養殖史上推至十七世紀左右。 1

數百年來,這片綿長淺灘哺育了世代先民,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沿海養殖業仍為台灣經濟產值做出重要貢獻,比起熱門的新興產業毫不遜色。

根據民國97年(2008年)漁業署的漁類生產量值統計指出,單就彰化一縣的牡蠣產量便高達3030公噸,總計新台幣價值高達兩億三千萬餘元,文蛤產量則達8468公噸,價值三億七千餘萬元2, 以上數字尚不包含非正式經濟部門中的交易行為,例如未列入財稅控管的私人營業、撿拾、維生、傳統市場販售,就像是我們在王功漁村巷弄中,看到阿桑們圍著小矮桌,一邊閒話家常,一邊熟練地翹開蚵殼挖蚵仔肉的身影,是這些經濟活動撐起了台灣富裕經濟的半邊天,在方方面面均扮演台灣社會安全網的重要角色,卻往往被誤解為過時的、沒有競爭力的黃昏產業,或逐漸消逝也毫不可惜的昨日記憶。

話說回來,在網路發達的年代,讀者要取得上述這些統計數字並不困難。但若要理解這些龐大的數字背後,沿海養殖產業在兩三百年之間如何支持台灣漁村的生存、保障台灣漁民的生計,並形塑獨特的鄉村社會網絡與人民生活樣態,則真實、緩慢而細緻的訪問調查工作就是不可或缺的理解素材。

「夏耘二林/芳苑訪調小組」在訪調的過程中,曾經為上述問題留下許多珍貴的文字與影像記錄;例如以運送蚵仔為業的阿源,如何犀利地指出:「我們家一共有十七口人,都是靠著運送蚵仔吃飯,如果在都市生活,要養十七口人根本不可能。」(請見陳寧「夏耘筆記—初訪芳苑養蚵產業」);或者在拜訪白鷺鷥棲息地時,由帶導覽的彰化環盟月英姐口中說出「讓落難的小白鷺鷥自行曬太陽回溫,動物就是要任由其順應自然,盡量不要人為干預。」的智慧(請見林明樺「大城西港-尋找鷺鷥林」),恰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提供了台灣版本的最佳註腳,也是一場最珍貴的生態教育課程。

在台灣主流輿論追逐高科技、高產值的今日,這些來自灘地的聲音經由學員的細心記錄,恰可與古籍記載、政府統計互為表裡,幫助我們更全面地理解被發展主義所刻意遺忘的漁村經濟與海口生態。

以下,夏耘二林/芳苑訪調小組邀請您與我們一同走入2010年盛夏的漁村,理解當前漁村生活的真實景況。心韻以在地人的熱情,寫出漁村生活中的不凡色彩;怡君與佳玲委委道出他們第一次近距離認識漁村的感動;陳寧與裕穎分別詳述蚵業生產鏈的詳細過程,仔細介紹養蚵的每個環節;湘琳與明樺分享訪調第四天,走訪大城鷺鷥林的驚奇之旅;冠名則為國光石化預定地寫了一首新詩,為小小的蝦兵蟹將發聲,以抵擋那名為國光石化的大獸。

除了文字記錄,同行的公民記者鄭弼偉整理剪輯訪調影像「快來看看你國民信託所認購的國土 濁水溪口」,為二林/芳苑訪調小組留下處處足跡;而在訪調結束之後,鄭大哥持續在彰化西南角進行訪談與影像紀錄,他提供的行程表也可供有志認識芳苑與八輕議題的朋友們做為自行踏查的參考。

這不是最精確的訪調報告,內容可能是「蚵業養活我們一家十七口人」、「救了一隻小白鷺」、「親手在潮間帶挖到一些野生白蛤」,正是這些模糊而溫暖的數字與描述,觸動了我們。畢竟,訪調不只是按表操課,透過訪調過程,我們一同摸索出從理解到行動、從個人到集體的共同連帶,也讓夏耘二林/芳苑訪調小組在訪調之後,凝聚出更豐沛的團體動能與更創意的直接行動。

我們也希望將這次的經驗,與更多讀者朋友一同分享,回頭從農漁村的傳統智慧與農漁民的生命勇氣,尋找出另類未來的點點星火。

夏耘筆記—初訪芳苑養蚵產業

養蚵,是台灣西部沿海的重要經濟活動,而隨著各地的海岸地形、環境不同,也衍生出許多不同形式的養殖方式。芳苑外海的廣大潮間帶泥地上,可以見到蚵農用木頭或水泥打下的一道道基樁,每道樁之間則吊掛著一串串的蚵仔,這就是俗稱的「平掛式」養殖法。

為了將蚵仔從海中運到陸地上,蚵農從最早的人力挑送,到用牛車載運,一直到近期,多數蚵農改駕駛自行組裝的拼裝三輪車,形成濱海地區的特殊景觀。尤其是芳苑普天宮外的番挖聚落,部份人家至今還保留了牛車載蚵的傳統,已經是全台灣僅存的地方風貌。

蚵仔怎麼養?

一般在剝蚵殼的過程中,就會一邊篩選出品質較好的「種殼」供養殖用,接著就要將種殼清洗、打洞、綁成串,再一條條綁在位於泥灘地上的蚵架。每年農曆7、8月間,以及10月間,蚵苗開始大量出現,接著牠們便隨潮水四處漂浮,尋找可以附著、繼續生長的地點。這時,蚵農就必須一一檢查先前綁上的蚵殼,是否有蚵苗附著、附著的機率高不高,養殖大約一年之後,就可以收成,但也有些蚵仔會養更久。

洗蚵殼是濁水溪以北的蚵仔養殖地區,才有的步驟,這道手續可以減少蚵仔的雜質。尤其芳苑地區除了供應一般蚵仔,也專門提供蚵仔煎攤販用的小粒蚵,多了一道洗去雜質的步驟,才能避免老人家在替蚵仔大小分類的時候,因為眼力不好而看錯。

蚵仔怎麼賣?

我們所拜訪的阿源大哥,是彰化地區數一數二的蚵仔批發大盤。他向我們解釋,向蚵農收購時,是以「蚵籠」為單位來計價,買進尚未撥開的蚵仔,再請人幫忙撥殼、把蚵肉挑出來。

阿源大哥說,在他小時候,曾經一走出家門整條街的人都在幫他們家剝蚵仔,現在雖然從事剝蚵仔工作總人數已經變少了,但這對老人家來說畢竟是體力負擔較小,又可以換取收入的工作,一天下來可賺個4、5百塊,所以倒也不怕找不到人剝蚵。

蚵肉剝好之後,就會有中盤商整批買去,再轉賣給一般市場攤販。雖然蚵仔一年四季都可採收,但其訂價則是依照嘉義東石地區所開出來的價格,隨著收蚵籠的成本、 季節變化變動。遇到颱風時,蚵農難免遭受損失,更不用說近幾年時常出現工業污染,整片蚵仔全都賣不出去的情況,讓辛苦的蚵農,除了看天吃飯,又多了更難掌控的人為因素。

蚵仔批發的事業,可說是阿源大哥的父親一手建立起的,他四處尋找願意收購蚵肉的中盤商、建立關係,幾十年下來才累積了這般規模,第二代則由三兄弟繼續接手。阿源大哥說,他們家一共有十七口人,都是靠著蚵仔批發吃飯,「如果在都市生活,要養十七口人根本不可能」。而除了阿源大哥一家的事業外,養蚵所形成的產業網絡,也世世代代餵養著數以萬計的沿海人家。

不過,六輕建廠後,不光是空氣污染,海岸漂沙的自然移動,被工業區阻斷,使得整個沿海地形發生改變,不少地方淤積了大量無法被海水帶走的爛泥,連帶影響海岸生態以及蚵仔養殖。但更讓蚵農擔心的是,未來若國光石化建廠營運,將目前的溼地用來填海造陸,芳苑沿海的養蚵產業甚至可能完全消失,所帶來的浩劫完全非六輕可比擬…

蚵殼怎麼用?

經過阿源大哥的解說,總算釐清了心中長久以來的疑問,了解了養蚵所用的「種蚵」的來源。但除了少數被留下來再利用的蚵殼,其他大部分的殼,是否有什麼用途呢?

從小生長在台南,在走訪安平古堡、億載金城這些古蹟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過去的人,將蚵殼拌入泥沙等材料,作為建材,但這畢竟也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現代人究竟怎麼處理大量蚵殼,答案就在接下來我們要去拜訪的地點中。

走進林先生位在王功的工廠,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堆積成小山狀的蚵殼。林先生說,全台灣像他這樣的蚵殼加工廠,數量不多,只有五家,而彰化地區的蚵殼,都是集中到他的工廠加工,平均每個月進貨1700噸的蚵殼,用量則在1400噸左右。

蚵殼經過日曬之後,接著才會由機器加工,先碾碎,然後再經過高溫烘烤,才能製造成最後的各種成品。蚵殼粉具有豐富的礦物質,可以作為肥料,調整土壤的酸鹼質,也可以作成動物飼料,其中飼料又分成兩種,碎片狀和粉狀。碎片狀的可以作為雞、鴨、鴿子的飼料,粉狀的適合混在豬、鰻魚等動物的飼料中食用。

林先生說,他的工廠所生產的蚵殼粉,目前多是提供給國內的幾間飼料大廠作為原料,如福壽、卜蜂等廠商,都是向他收購,另外,台塑也有向他購買蚵殼粉來製造有機肥料。

原本看起來不起眼的蚵殼,經過加工後,裡面所含的礦物質得以再次進入食物鏈的循環,也希望隨著養蚵所衍生出的這個產業網絡,能夠生生不息的,在彰化海岸繼續繁衍下去。

模糊的寓言—站在芳苑溼地看六輕

鄰近芳苑鄉普天宮,被稱為「番挖」的小聚落,居民多半都靠養蚵仔維生,不過這片廣大泥灘地賜給海口人的,不只有適合養蚵的天然條件,還有泥地底下豐富的蛤仔、蟳仔等海產,讓村民也能靠著採集賺些外快。

擠在拼裝車上,行駛了大約20分鐘,一行人來到普天宮外的廣大溼地上,幾位阿姨已經在泥地上工作許久,每個人身旁都放了一個滿是蛤蜊的桶子,而我們也有樣學樣的,開始在泥地裡摸呀摸的。

很快的,大家都有了收穫,高舉著親手挖到的蛤蜊、驚呼連連,除了為這從未有過的體驗感到新鮮、興奮,也帶著幾份感動—原來看似平凡無奇的泥地下,竟真的蘊含著那麼驚人的生機。

不 過,俗諺雖說,「摸蜆仔兼洗褲,一兼二顧」,但事實上,頂著烈日,身體匍匐在潮水尚未退去的泥灘地上,雙手摸索著躲在沙裡的野生白蛤、赤嘴,可不是件容易事。海水反射著陽光輻射,加上蒸騰的水氣,使得在海上工作比陸地上辛苦不少,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大家雖然意猶未盡,體力卻也開始下滑,只好準備上岸。

回程的路上,往濁水溪口對岸的方向望去,陽光普照下,六輕的影子若隱若現,彷彿是模糊的寓言,讓我們在經歷這趣味橫生體驗的同時,也不忘警惕在心,也許腳下的這塊土地,有天會成為六輕的翻版…

寫下這段訪調筆記的同時,我想起吳明益老師在「審查未來」這篇文章中所寫到的一段話:

審查國光石化的學者,應該有不少人沒有跳到海裡游泳、趴在地上看招潮蟹、在草澤裡偷偷摸摸拿著望遠鏡接近過候鳥的經驗。……沒有這些經驗的人,怎麼替我們審查未來呢?

如果你曾經赤著腳在芳苑外海的濕地上行走,邊看著遠方的六輕,一根根巨大煙囪日以繼夜排放出劇毒的氣體,邊在泥底下摸索著蛤蜊,身旁不時有水鳥,從蚵架間飛過,你怎麼忍心讓填海造陸建成的石化廠,把餵養著無數海口子民的自然寶地化為烏有?

而曾經經歷過這一切的我們,即使只是短短幾個小時,卻也更堅定了守護這塊淨土的決心。<之一,未完待續>

1資料來源:臺灣牡蠣養殖 王功首屈一指,作者洪一平(彰化區漁會課長),漁業署漁業推廣第265期,http://www.aptcm.com/fish/km.nsf/ByUNID/B3E35A6DA96270834825750B00123BE5?opendocument ,檢索日期2010/11/29。
2中華民國九十七年台閩地區漁業統計年報http://www.fa.gov.tw/pages/list.aspx?Node=242&Type=1&Index=4,檢索日期2010/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