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作市

01 160人過疏聚落,8300枚梯田的復耕大夢

美作市上山地區梯田。攝影 / 近藤悟

看著眼前順著山坡綿延的壯麗梯田,誰能想到在不到十年以前,這裡還是一片雜草野竹長得比房子還高的荒野?

作市上山地區座落於岡山縣北的森林之間的狹小谷地,人口僅有160人、高齡化率將近四成,換言之,是個典型的過疏山村。

千年以來,上山的居民挖池子修水路、沿著坡地開墾梯田,靠著一塊塊畸零狹小的水田養活了子子孫孫。戰後,減反政策、稻米消費量下降、工商業發展衝擊了當地的水稻產業,廢耕的廢耕、離農的離農,全盛期的8300枚梯田僅剩不到一成,轉瞬間還給了山林。

新聞小辭典:什麼是「減反政策」?二戰後,為了防止稻米價格下跌,由國家主導的稻米產量調節政策。由國家決定該年的種植面積,再透過各鄉鎮市分配農民,2018年起減反政策已全面廢止

現在的上山卻完全不一樣了。在秋收時節,從制高點的上山神社遠遠看過去,每一塊梯田裡滿是成熟的稻穗,曬著深秋最後的日頭。仔細一看,可以看到許多穿著橘色連身作業服的人,正在忙碌的推割稻機和捆紮稻稈。

梯田倒掛著成排的水稻。攝影 / 近藤悟
梯田裡的熟成水稻。攝影 / 近藤悟

這群人正是發起復耕梯田的NPO法人「英田上山棚田團(以下簡稱「棚田團」)」,成員主要來自大阪,成立才不過六年,卻備受外界矚目,不僅在2013年被日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選為「未來遺產項目」、2015年得到JTB交流文化獎的最優秀獎,還獲得「TOYOTA移動基金」上億日圓的贊助,從去年開始著手改善日本山村交通現狀的移動試驗。

「我們的目標是再生8300枚梯田!」棚田團的代表理事豬野全代豪氣干雲的口吐大夢。誰能想到他們當年只是覺得好玩來幫忙清掃水路,沒想到後來卻組織NPO、成了全國矚目的運動?

猪野全代。攝影 / 近藤悟
猪野全代。攝影 / 近藤悟

從清掃水路開始的梯田復耕運動

「當時是我在大阪組織『異業交流會』的夥伴石黑,找我們去上山幫忙他爸爸。」豬野說起當時的來龍去脈。原來,石黑的父親因為嚮往鄉間生活,在十多年前移居到上山地區自己種稻。

上山地區有集體清掃水路的慣例。為了讓綿延數公里的梯田可以均勻湛水,插秧之前,所有的居民會一起清除水路裡的落葉枯草,但由於高齡化的影響,人數年年減少,清掃工作成了沈重負擔。

眼看連基本的水路暢通都快要維持不住,石黑爸爸向兒子求助:「把你大阪的朋友帶來,一起來清掃水路吧!」石黑便找了當時「異業交流會」的夥伴們一起幫忙,

「當時我們也沒想太多,覺得很好玩,第一次總共去了13個人。」

2007年,他們第一次來到上山地區。

但從上山神社往下看的時候,只看到正前方剩下一小塊井然有序的漂亮梯田,周圍卻是一片荒蕪,令他們非常驚訝,「完全不像神社說明牌上寫的,這裏是擁有千年歷史的梯田群。」

梯田是日本的原風景。這群來自大阪的農事門外漢想,不光是只有清掃水路,要是能夠復耕梯田的話,一定更有意義。

40年前的梯田。攝影 / 近藤悟

取得居民的同意後,他們首先從割草開始,來的次數多了,鄰近的爺爺熱心提議:「光是除草也不好玩,借你們一塊田,要不要來種種看?」

「但我們沒有種過田……」

「沒關係我會教你們!」爺爺自告奮勇,加上石黑爸爸及附近居民的協助,2008年,他們從三塊田開始,每個月造訪上山的次數,也增加為兩次。

然而要恢復原本的水田機能,比原先想像的還要費工費時,一年兩三塊田的緩慢速度,何時才能達到復耕目標?

加速復耕運動的,是棚田團成員西口和雄的移居、以及地域振興協力隊的導入。

英田上山棚田團。攝影 / 近藤悟
英田上山棚田團。攝影 / 近藤悟

復耕運動的核心推手聚集

2010年,原本的棚田團成員西口和雄、來自東京的大學生水柿大地等人搬到上山地區,成為美作市第一批地域振興協力隊,讓梯田再生運動得以加速展開。

他們和居民一起除雜草、砍竹子,進行「野燒 」,一塊塊梯田逐漸恢復原本的面貌。當地居民忍不住感嘆:「多虧他們,隔了好幾十年,終於又看到對面山頭的房子了。」

水柿大地。攝影 / 近藤悟
水柿大地。攝影 / 近藤悟

2011年棚田團正式登記為NPO法人,展開各種活化地方的事業,2013年為了共同解決地方問題,以西口為首的棚田團部分成員,與當地居民共同成立一般社團法人「上山集樂」。他們舉辦規模數千人的大型活動、復活停辦數年的夏日祭典、還策劃清掃水路、插秧、收割等各種農事體驗;與學校合作,帶高中生、大學生下田;把被竹林淹沒的廢棄民宅整理成咖啡沙龍「銀杏庵」,讓造訪上山的旅人有了可以聚集的場所。

西口和雄的宅邸。攝影 / 近藤悟
西口和雄的宅邸。攝影 / 近藤悟

由於梯田人事成本高,稻米價格卻有限,他們還種酒米,打出「梯田酒」品牌、利用梯田的斜坡面種植藥草,提高附加價值;山豬野鹿等獸害嚴重,他們就開發鹿皮加工品。活躍的行動,因此吸引累計17戶、共32人移居到上山來。

用梯田米釀製的酒。攝影 / 近藤悟
用梯田米釀製的酒。攝影 / 近藤悟

與TOYOTA合作,解決山間地區的移動問題

至2016年為止,再生梯田已達5公頃,過程中,他們也發現更迫切的問題:日常生活與田間移動。

上山大部份的道路都是狹窄的坡路,幾乎只能容納一台車通過,交通十分不便;加上離最近的公車站要花30分鐘以上的路程,對高齡者來說,一旦失去開車的能力,就形同被斬斷雙腳。

美作市上山。攝影 / 近藤悟
美作市上山。攝影 / 近藤悟

這也是日本大部份的中山間地域的處境,不僅無法往返學校、醫院,連基本的買東西也去不了的「購物難民」,已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

「我們自己在這邊生活,就發現『移動』是個急需解決的問題,」棚田團成員、社團「上山集樂」的代表西口說:「如果有適合的小型交通工具,不只解決生活問題,或許爺爺奶奶們也能夠繼續務農,不需要放棄。」

新聞小辭典:什麼是「中山間地域」?指的是從平原的外緣丘陵至山地的部分,佔了日本國土的七成,也佔了全國可耕農地面積的四成,在日本農業中佔了十分重要的地位。

西口和雄。攝影 / 近藤悟
西口和雄。攝影 / 近藤悟

過疏山村有最先進的社會課題,也因此吸引「TOYOTA移動基金」與他們合作,進行山間移動課題改善計畫。至今為止該計畫主要協助亞洲各國解決行動問題,這是首度班師回朝。

計畫資金達2.2億日圓,預計活用寬度僅約一公尺、兩人座的小型電動車如TOYOTA的coms,針對居民的「日常利用」、「農林業利用」、還有以不破壞當地居民生活為前提的「觀光利用」三部分,展開四年測試與研究。

TOYOTA的小型電動車coms。攝影 / 近藤悟
TOYOTA的小型電動車coms。攝影 / 近藤悟

尊重當地,才能走得長久

他們請上山的居民、新的協力隊隊員出門時改乘coms,收集各方意見,未來將著手改善車體。每年造訪上山的數千名遊客,現在也統一在聚落外的停車場改乘電動車,以免過多車流影響居民生活。

豬野表示,「不影響居民原本的生活是大前提,但萬一不小心造成影響,後續要怎麼補救和溝通非常重要。」

她舉例,與台灣開始交流之後,他們決定嘗試在夏日祭典放天燈,製造有趣的話題,然而祭典後第二天,當地居民卻紛紛上門抱怨「殘骸掉到田裡了!」「要是火災怎麼辦?」隔年的祭典,要不要放天燈呢?「我們還是決定放天燈,」豬野笑說:「但第二天早上棚田團所有夥伴五點起床,把殘骸全部回收,以免造成大家困擾。」

西口則認為,有爭執是理所當然的。「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執,大家怎麼會認為農村很和平呢?『你家的狗咬人』、『他家的牛弄亂我家的田』之類的問題每天都在發生。」

城鄉之間,更存在著價值觀的差距。「比方說燒田對上山居民來講是重要的程序,但都市人會覺得污染空氣;反過來說都市人來這裡做自然農法,放任田裡長了很多雜草,就會踩到居民的地雷。」尊重彼此價值觀的不同,修正原本的做法,才能走得長久,「像我們花很多時間除草,維持水田整潔,這是對居民的尊重。」

越辛苦就要從中找樂子,吸引人才聚集

棚田團成立至今不過短短六年,除了與大企業合作,還出書、吸引NHK等媒體報導、囊括大小地方活化獎項。另外他們也放眼國際,與台灣的八煙部落締結為姊妹田、拜訪印尼峇里島,打算串連亞洲擁有梯田的國家。

但梯田復耕絕不是輕鬆的工作,狹小的梯田只能靠人力和小型農機,每年日復一日的辛苦農事、數量龐大的荒廢梯田,棚田團究竟是如何保持熱情?

究其成功之因,豬野笑著推測:「可能是『快樂』吧,不管多辛苦的事,我們都能從中找到樂趣。」

「不管多忙多累,大家一定都是發布很快樂的訊息,我們不管去到哪裡,也會跟人家說,上山這邊很好玩喔!要不要來看看啊?許多人就會想,哇,他們看起來好開心喔,我也想去看看!漸漸的吸引越來越多人加入。」

豬野笑說:「當年發起復耕運動的異業交流會的夥伴,最重視的就是『快樂』,不好玩的話是不行的,看似辛苦的事,其實也有快樂的一面,一路都是用這樣的心情走過來的。」

就連辛苦的水路清掃也變成好玩的祭典。許多都市人渴求勞動身體,加上獨特體驗如採山菜、搭乘coms、摘藥草等,「把辛苦的工作和快樂的體驗合在一起,就會成為一個吸引人的祭典。」

修復廢棄民宅,成了眾人集會之地「銀杏庵」。攝影 / 近藤悟
修復廢棄民宅,成了眾人集會之地「銀杏庵」。攝影 / 近藤悟

半自我實現半社會貢獻,實現「共創」理想

西口指出,「半自我實現半社會貢獻」,是移居者能夠有效融入當地的方式。「比方和TOYOTA的合作,或是改裝古民宅提供住宿、種酒米釀酒、製作藥草或鹿皮加工品,這些是我們自己想做的事,但一定會邀請居民一起參與。」

例如他們曾經利用直昇機,讓遊客從上空看梯田景色,在此之前就會先邀居民乘坐,從不同角度看看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許多爺爺奶奶第一次看到整個梯田的景色,都忍不住流下淚來,」西口說:「我們在做的,就是讓他們由衷覺得在這裡出生長大,真是太好了。」

他想實現的是「共創」理想。「不是只有我們獨享,而是可以共同創造,建立新世界的典範。」

很多地方一旦牽涉到金錢利益,就會陷入你死我活的競爭輪迴,「在都市中人與人是分離的,你是你、我是我、大人是大人、學生是學生。但是在上山,大家混同在一起,從嬰兒,到20歲、30歲的年輕人,還有8、90歲的爺爺奶奶,共同勞動、分享快樂和淚水。」聽起來很理想化,但西口強調,唯有彼此合作、共同創造,才能夠解決戰爭、貧窮、歧視等難解的大哉問。

 

因一個「想學自然農法」的衝動,2011年來到日本大分縣,2012年搬到靜岡縣,進入MOA自然農法大學校,學了兩年的自然農法後移居長野縣,在自然農法農場工作,作物栽培沒什麼長進,但長出一顆打定主意關心農業、飲食和地域風土一輩子的決心。 九月落腳東京,暫時不會再搬家了(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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