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材有趣,描寫一位身懷絕技的捉鳥伯和他捉鳥的一生,帶出台灣社會對自然生態態度的轉變,從為了經濟維生、消費休閒,到立法保護的過程。
整體描寫捉鳥的過程十分細緻且生動,從兩人起初彼此猜疑,到捉鳥伯確認主角熟知鳥類而交心道出捉鳥的生命歷程,從中也看到現在立法保護和外來種鳥類之間的複雜問題,也隱約帶出鬥鳥的賭博問題。
議題較多,整體較發散,作者可考慮多著墨在捕鳥和鬥鳥的關係,這是目前較少觸碰的生態書寫面向。文末結尾所要回應的議題也需再明顯些。
以上為決審委員高嘉勵(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副教授)講評
那是發生在今年初、某次鳥類調查工作結束之後的事。蘆葦叢中的小徑、詭異的鳥鳴聲、戴著奇怪腳環的鳥──在那之前你已經注意到,五股溼地外灘至溪美這一帶似乎有些不尋常的「鳥事」,所以沒事便會到處晃晃。
這裡雖然不是大雪山或東引島那樣的賞鳥熱點,但蘆洲防潮堤外那一片鑲嵌地景的雜亂,於你而言倒有種無序的魅力。過了溪美越堤道後往河的方向到底,左轉便是堤後路,堤後路挨著一段幾乎失去作用的低矮舊堤防,機車騎在上面可以增高兩米左右的視野,視野裡有蘆葦濕地、紅樹林、灘地和田,田的大小從幾坪到幾分都有,蔬果間作其中將地景切割地更加細碎。木樁木板、鐵皮碎料、家具桌椅等一些堤防內棄之不用的東西被加工拼成圍籬或田埂,還有反映了人類文明高度發展的多樣化的垃圾,它們或附著在所有能附著的地方,或被堆積在高壓電塔下方等待焚燒。城市做為一個質地堅硬的宇宙正在膨脹,薄脆的外殼碎裂風化,一些有機的無機的、有生命的無生命的、是人的非人的,亂度在這邊界地帶增長。
那一天,有串非常奇怪的鳥鳴聲,混雜著人造的金屬音和鳥類鳴管細緻的旋律,穩定地從一幢破舊的小屋後方傳出。這音質你聽過幾次,有許多不同的曲調,硬要猜的話,有幾次很像烏領椋鳥在模仿綠繡眼或白頭翁,但有這種可能嗎?那麼今天在模仿的又是哪種鳥?你沒有一點頭緒。
你始終找不到那隻鳥。
八點多光線開始飽和,你站在生鏽的小屋圍欄外開啟錄音筆,順便打開鳥類紀錄應用程式ebird記一筆調查工作之外的資料。屋旁的大榕樹遮蔽了陽光的軌跡與變化,附近覓食完的鳥群逐漸安靜下來,沒過多久,彷彿連風都凝固了,只剩那隻看不見的鳥仍高昂地唱著。賞鳥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對自己說,人們不總是追著鳥或其他什麼東西奔赴某個地方,最後發現那裡只有一個百無聊賴的自己?
再次回過神,一輛引擎聲啪噠啪噠作響的機車從堤後路一端滑過來,一個五、六十歲阿伯將車煞在小屋旁。白色吊嘎外披著一件競選背心,頭戴印有地方宮廟的鴨舌帽,日光和帽簷加深了他原本黝黑的皮膚。他轉過頭,用中老年人身上少有的又大又圓的眼珠瞪了你一眼,然後直直地走進小屋後方的蘆葦叢,順著視線你才注意到那兒有條腳踩出的狹窄小徑,之前偶爾也在這一帶看過幾處,三四米深的死路裡只有你不解的疑惑。
阿伯走進去不久後鳥的聲音就停了,沒有鳥飛出來,反射性的直覺告訴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馬上迴避離開,或者拿出手機、錄音筆對「現行犯」進行蒐證。
但你只是站在那裡。
不出所料,阿伯拎著一個播音器和一個抓鳥用的拍網走出來,觸發拍網用的細鐵桿上插著半截大麥蟲。你瞅了一眼,是在鳥類研究中沒用過的款式,嗯不對,這種由一面圓形或兩面半圓形組成的網子,是利用觸發後彈射或閉合來抓鳥,就像一株只有力量沒有彈性的捕蠅草,可能會將鳥夾傷,所以研究用的拍網多少經過改良。這種一般的拍網你還沒真的看過,目光於是被夾在那兩層尼龍線上。
「你來幹嘛?」再抬頭,阿伯的競選背心已經佔滿視線,語氣裡沒有一絲疑問,目光像鉛錘一樣盪過來。
「就……做調……來看看鳥。」你的聲音像做了什麼虧心事。
「喔,看鳥喔,」阿伯操著標準的台灣國語「嗯,這邊不錯啊,鳥很多。」
「阿伯你……你在抓鳥喔?」你鼓起勇氣,但一說出口就後悔了。阿伯看了你一眼,沒有回答,把網子和喇叭拿回機車上放。
「這邊的鳥……好抓嗎?呃……其實我也有在抓鳥啦……但是……是做研究那種……」你的聲音斷成碎片,來不及拼湊起一個完整的道德邏輯,後面那句做研究幾乎變成細微的氣音,但又好像是必須的。你搞不清楚自己在幹嘛,你為什麼、又到底想開啟什麼話題?
「請問你那個聲音是什麼鳥?」最後勉強吐出一個堅定的句子。不就是個抓鳥伯嘛,你安慰自己,他要是不理人就算了,至少知道那是鳥媒機的聲音了。
「黃尾鴝。」抓鳥伯回過頭,示意地晃了一下喇叭,你趕緊湊過去,他又放了一次聲音。原來是黃尾鴝,你有點懊惱自己一開始沒聽出來,在心裡咕噥著一定是這喇叭音質太差了。不過這邊有黃尾鴝?你今年都還沒看到。
「這幾天都有看到,」抓鳥伯的指間劃過小屋後方那片蘆葦。「一隻公的,很漂亮,整隻橘橘紅紅的,頭頂銀銀白白的。但沒抓到。」
「啊牠這個夏天就飛走的,可以養喔?」你問。
「不行啊,牠這種是候鳥,會遷徙的,養不活。」抓鳥伯拿起手機滑起來。「我之前看朋友養,齁——好漂亮,就想說也來抓一隻回家看,看一兩個月再放掉。」他將大號字型的手機遞到你面前,他朋友的黃尾鴝在超亮螢幕後方的籠子裡抖著尾羽。你接過手機假裝端詳,心裡糾結著該如何擠出正面的回應,不小心就點到了退回鍵,影片縮小成相簿裡的一個方格。
抓鳥伯的手機相簿簡直就是一間鳥店,一格格的滿滿都是鳥,野鴝、鵲鴝、白腰鵲鴝、日本或遠東樹鶯、綠繡眼、粉紅鸚嘴……你像突然找到什麼契機似地,指著那些鳥快速唸了一遍牠們的名字:
「紅燈口、大黑白、長尾四喜、報春鳥、青笛仔、黃騰鳥…」
「喔,呵——你嘛知影喔。」那語氣讓你如釋重負。
「阿伯,你一直都有在這裡抓鳥喔?」
「毋是,但是我自細漢就有咧掠。」
那時抓鳥伯還是個抓鳥童,住在苗栗靠山的鄉下,阿爸在農閒時節會拎著鳥網帶他到山邊的蘆葦地和灌木叢抓鳥。網子用兩根竹竿張好後,阿爸會帶他蹲進一旁的草裡學鳥唱歌吹口哨,他一開始不會吹,只能幫忙提鳥籠扛竹竿,他覺得好無聊,雖然這些鳥的價格還不錯,但並不總是能抓到,有時候一隻鳥都沒有,但阿爸還是要他一起坐一整個下午。
直到有一次,那時他大了一點,自己一個人去一片蘆葦地抓鳥,架好網子後躺進草叢,嘟著嘴嘗試吹出一些聲音。吹口哨是這樣的,在抓到訣竅之前的幾百次幾千次都是失敗的,但終究有那麼一次,舌頭嘴唇突然就開竅了。也就是那一次,他發現自己居然能用口哨吹出與畫眉鳥一模一樣的聲音。原來鳥兒唱歌是這種感覺嗎?真是不可思議。他變成了一隻畫眉鳥。
口哨吹沒幾秒,一小群畫眉便聞聲而來探頭探腦,興奮又緊張的心情使他的唇舌跟著顫抖,曲調也愈發高昂婉轉。畫眉是會競鳴的鳥種,以鳴唱爭奪母鳥與地位,於是過不了幾分鐘,一隻畫眉便受不住他的挑釁,猛地從蘆葦竄出──嘎吚一聲落入網中。
剛上網的鳥最好解,如果讓鳥在網子上掙扎太久,羽毛、鳥爪與網線反覆糾纏就不好解下來了,一個弄不好還可能鳥死網破。他於是趕緊上前把鳥從網子上取下來握在手裡拿回家,一路上他跟鳥的心臟都跳得好快。
鳥被養在三合院後方的屋簷下,他相信是因為自己的口哨吹得特別好,所以抓到的這隻畫眉也特別會唱歌。自從養了這隻鳥,家裡後院的小樹林也不時有野生的畫眉被吸引過來,他遂把鳥網改架在自家後院,還真的抓到了一些畫眉。或許是因為這隻鳥媒幫他們抓了不少鳥,也或許是這是他自己抓到的第一隻鳥,所以他們父子很有默契地一直沒有把牠賣掉。有次一個做商的來家裡吃飯,看這隻鳥唱得好又漂亮,願意出一千二買下牠,那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錢。他一臉不情願地盯著地板,感覺阿爸先看了他一眼,然後不好意思地對人家說:「歹勢,這隻鳥仔無咧賣欸……歹勢啦……」
後來,也忘記是讀到國中還是高職,總之大概是在老家的田跟鳥都變少的時候,他離開了,到台北的工廠當板模學徒。後來廠裡有人養鳥,他便又操起抓鳥養鳥的老本行。那時候做工賺得可多了,但他還是更喜歡鳥,別人週末加班時他都還去社子、關渡、觀音山抓鳥。其中關渡那邊是最好的,冬天可以抓到好多報春鳥和紅燈口,四、五十隻紅燈口裡面偶爾還會有隻藍燈口。後來那邊成立了保護區,多了很多拍照的人,他怕惹上麻煩便不再去那抓了。
不過也確實不再需要抓那麼多鳥了,以前還能賣給鳥店換點錢或送給養鳥的同好,後來有一個什麼保護動物的法規下來,許多朋友都不養野鳥了改養鸚鵡啊梅花雀什麼的。他原本有好多畫眉、四喜、大黑白……那時候怕被檢舉,就全部拿去拿去觀音山上放掉。
「可、可是,」你忍不住打斷:「養外來種的鳥不違法啊,畫眉有一種大陸外來的,放出去會跟台灣原生的畫眉鳥雜交……」
「嘿啊,我知影啊,大陸畫眉,那種眼睛有一圈白白的還有一條線,我嘛知影無仝,」抓鳥伯解釋:「但是彼當陣我會驚啊,驚予人檢舉,而且就像你講的,牠跟台灣土生那種會生啊,那生出來的算什麼?齁──乾脆一次放掉啦。」
「……不過我也老了,體力沒以前好了,現在就只養綠繡眼,或是偶爾抓個紅燈口、黃尾鴝來看一看就放掉。」短暫的沉默後,抓鳥伯從機車腳踏板的帆布袋裡拿出兩個木製鳥籠給你看,那是專門養綠繡眼的南方式波籠,細緻木條框出的鳥籠,上方彎成優雅的鐘形,頂部掛勾和底部三個腳都雕著花。雖然現在不養畫眉了,但他還是常常想起老家後院那隻畫眉鳥,那時候要是能給牠一個漂亮的籠子就好了。現在他養的每一隻鳥都要有一個專屬的漂亮波籠。
你盯著視野盡頭的觀音山,一時無語。一小群粉紅鸚嘴窸窸窣窣地竄過蘆葦地,抓鳥伯說這黃騰鳥他以前也養過好多,可以鬥鳥賭錢,所以你看那有些腳上有一個上色腳環的,就是打比賽打輸後被放掉的。原來是這樣嗎?你思忖著,另一個堤外之地的謎底原來也是這麼簡單的事。
「我看……無我閣試一擺。」興許是鸚嘴群又激起了抓鳥伯的興致,他再次拿起了拍網,張在紅樹林邊緣乾涸的泥灘地。觸發用的細鐵桿上,一隻孱弱的大麥蟲正痛苦地扭動著,你像鳥一般被那樣的畫面吸引,最終定格在那裡。
馮孟婕得獎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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