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剛收成,還是一名新手,面對成熟的青蔥,不知該如何下手,我索性以拔白蘿蔔的姿勢,抓住近根部,位於土壤表面的蔥白尾端,垂直往上——啪嚓。也許是施力點沒抓好,重心不但飄忽偏移,還經常失手,使繁茂的青蔥經常呈現斬腰的慘狀。
出門時天還沒亮。一切寂靜,唯有西邊近滿的月和路燈清醒,替早起的人折映微暈的照面。
風微微透出一絲涼意,放眼望去,周遭浸泡在一片混凝土似的灰褐色調。跟著冷空氣一同沉降的身體似乎也未完全甦醒,機車轉彎時,具有某種漂浮感。面對一片即景,眼前的世界猶如鏡面,稍微晃動彷彿就會起霧。
既是犁過的農田,也是深邃的星座
掠影重重,遠近變得模糊。我想像蟄伏在暗處的昆蟲和鳥呼吸著殘存的夜,張闔的嘴溫吐無以名狀的氣息、情感或是囈語。
天色暗沉,仍看不清利吉惡地一帶的山。機車駛下坡道。我在後座抬頭,上空星光點點如看顧已久的眼神,在閃滅之間等待對視的瞬間。
直到坡度減緩,我仍引頸望著宇宙抖落的訊息。即便我只識得獵戶座的腰帶。
抵達近水車的農田時,爸正憑藉手排卡車的車頭燈徒手拔著青蔥。媽將機車靠邊停好。我下車,從卡車副駕座拿出工作所需配備,依序戴上暗藍色袖套及白色棉製手套。
我跨過間隔馬路和農地的水溝,雙足落入田地。踏在土壤上與站立於柏油路面的觸感大不相同。溫度與壓力、平面和坡度交互作用,碎石和草本植物的紋理構成深淺不一的皺摺。數不清的動態循環與物質共同組合、固定我落地的此地、此刻。
我腳下的地猶如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在《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寫道:「大地本身布滿了文字、語彙,篇章、歌謠、記號與故事。」既是犁過的農田,也是深邃的星座。

雙手經由反覆動作,長出身體記憶
農田位於卑南大圳水利公園內。房舍、林地遍布其中,白日時迎面望出去是群山與藍天。低垂的天空偶時噴氣式飛機滑過,冷卻的空氣覆蔽其高溫,周旋、凝結長長的雲帶。尾跡連綿,像打破某種迴圈,隨時間與曾經的目光一同消散。
然而作農有時是這樣:沒有多餘的閒暇時間觀望周邊的自然景物。我們得趁日照當頭前收整好青蔥,再移動至阿嬤家剝除泛黃、腐爛的分枝,然後排整,秤重,綁繩,沖水,最後將整頓好的青蔥送去果菜市場。
局部構成整體,每一個環節緊緊相連。我斜傾骨幹,以整個身軀帶動雙手,待青蔥的鬚根從泥壤中破土,拾起兩把蔥並交互輕敲,稍微拍掉上頭沾附的土,最後集中裝袋。
想當初剛收成,還是一名新手,面對成熟的青蔥,不知該如何下手,我索性以拔白蘿蔔的姿勢,抓住近根部,位於土壤表面的蔥白尾端,垂直往上——啪嚓。也許是施力點沒抓好,重心不但飄忽偏移,還經常失手,使繁茂的青蔥經常呈現斬腰的慘狀。
後來認識的親戚告訴我們,拔蔥時手要稍微埋入土裡,身體斜面約四十五至六十度,出力的同時會聽見鬚根與土分離的聲響,那個瞬間不要猶豫,一鼓作氣連根拔起。
經驗和直覺同樣重要。收成時我們甚少說話,最多互相提醒:「這一袋還要一點」、「這邊夠了」。雙手經由反覆動作,長出身體記憶。基於習慣與反射,我們漸漸熟能生巧。在兩手的一收一放下,卡車的車頭燈與引擎聲成為月色與農村的一部分。我們傾注氣力,以身體的側面扎實感受蔥握在掌中的柔韌質地,甚或從泥壤裡拔出而產生的阻力。

杵在原處的凝視或是放空都是奢侈
至於天亮是一瞬間的事。接近五點半,是日的收成告一個段落,我抬頭見東邊橘粉色混合而成的光發散,彷彿自然的探照燈,萬物在晨光下顯現自身。
地平線之上,星體已然隱匿。視野開闊,看得見終於卑南大溪河口,海岸山脈的尾端。在其南端的利吉惡地,以及中央山脈末端,卑南礫岩層經造山運動而形成的小黃山仍拔尖屹立。
一天由此開始,帶點模糊又能夠被清晰感知。些微的汗服貼夏天的尾巴。我意識到杵在原處的凝視或是放空都是奢侈,格外珍貴。
回阿嬤家剝蔥前,我鬆懈原先專注的姿態,朝遠處連綿的山延展腰身。一陣風吹來,道路向後收縮,而意識向前,如一隻在空中盤旋的麻雀,銜著天空將近的藍穿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