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山洞

{留下來的人}專欄

明或暗都是比較級,心情終於亦然。眾多心思一同穿越這趟路途,各自有前往與回歸的原因。在下一個山洞來臨前,與經過一個山洞後,透進來的明與暗,是一種萬花筒般的世界。透過折射,窗戶成為濾鏡,山色、海色、城鎮與平原⋯⋯

又是一趟火車。

找到位子坐定,才戴上耳機不久,音樂中的頻率突然被碾壓,是進入山洞的預兆。

火車運轉的機械聲,在山洞裡呈現回音,車廂燈光的慘白,明度對比被強制調高,一種讓人不適的廉價感。

有些乘客與我一樣,意識到燈光「突然變亮」,於是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直到通過山洞,意識到那明亮也好黑暗也罷,只是比較級,當車輛再次進入山洞時,便不再訝異,睡著的睡了,看手機的持續盯著螢幕。我們會不停地進入山洞,或長或短,車廂色調對比混亂,一如旅程中某些忐忑,山洞的黑暗經過了我們之間蒼白的光,或者,我們的焦躁就這樣與不規則的明暗相互推移著。

明或暗都是比較級,心情終於亦然。眾多心思一同穿越這趟路途,各自有前往與回歸的原因。在下一個山洞來臨前,與經過一個山洞後,透進來的明與暗,是一種萬花筒般的世界。透過折射,窗戶成為濾鏡,山色、海色、城鎮與平原⋯⋯接著,鏡像的黑暗,週而復始。

山洞中,我偶爾望向一旁的鏡子,看著自己的臉龐,每次好像回答了旅程中的一些秘密,同時提出了更多的疑問。即使,面無表情。我似乎知道壓抑著自己的部分,正透過黑暗,與我自己對話。一時間,所有車廂上的人事物、嘈雜與安靜,都成為了心思的背景,眾人皆醉我獨醒,又或者眾人皆醒而我獨醉?當故作鎮定的臉孔,心情去向了很遠的地方,那裡有許多在記憶中被消弭的事物,還有曾經穿越的無數山洞,這些腦海中的影像,原來積累了這麼久。

焦躁有之,憂愁有之。以為自己在交通工具上無法睡眠的我,腦子活躍,身體卻像是被催眠一樣,隨著進入另一次黑暗,我竟睡著了。

原來疲憊感也曾被壓抑過無數次,當我發現自己其實能在噪音中入睡。

後來,當我在捷運的末班車上睡著,才發現,在那些山洞或隧道裡,我真真切切憶起許多,像是被強制進入某中狀態,即使耳中還聽著音樂,即使手機仍震動著訊息。思緒纏綿以至於斷片,醒來後總是帶著驚惶,「我錯過了什麼?」

身體與心靈,被切割開來。

很年輕的時候,偶爾會起興致,在捷運上坐過一站站,不下車,晃晃蕩蕩的,經過無數大小站。即使隧道裡沒有風景,依然有著都會的脈動感,上下車的人們,我觀察著他們的樣態,揣測這些人在城市裡的經歷。

有時候就這麼睡了,睜開眼,一時不知自己在哪一站,抬頭一看,螢幕跑馬燈晃過整條路線,好像我重來了一次,又好像我其實沒有移動過。那種繞著城市跑的感知,有一種魅力:你隨時可以下車到一個熟悉或者毫無概念的地方,也可以就這樣算是到過了這些地方,但沒有真正踏上它。

陌生的站名,隨著生命經驗的累積一一被「攻克」,我對出站的風景也有了印象與沉澱,再也無法產生「搭著捷運不下車」的樂趣。進車站後,潮濕與煩躁的感受襲來,從這個點到哪個點的習慣性,以及許多時候突然湧入的乘客⋯⋯我進站出站,剩下目的性與功能性,沒法子再靜靜的繞著心情猜測城市風景,隧道裡的軌道噪音、一群學生的吵鬧、嬰孩的哭聲,我用更強大的音樂聲壓過,無意理解更多。

快點到站,快點轉車,快點穿越階梯與人們⋯⋯

有一刻,我發現了這樣的改變。無法判斷自己是更融入了這個城市,或者只是不再有情懷。於是,我再次嘗試坐著捷運,盡可能領略當初的感受,往自己不熟悉的路線去,經過了沒去過的站,不,沒有辦法,我失去了耐性。

有一點微妙的沮喪感,又有一點篤定。

那些故事也都因為時間更迭,重新謄上了新的痕跡。說不上好或者不好。

就像在台鐵東部幹線的月台上,當我看見旅客興奮的跟新式自強號合照。我只是呆滯的在一旁,無法感同身受。

我只是不一樣了。如果一樣,真的會比較純真嗎?

說不上好或者不好。

(攝影/AZMOM)
(攝影/AZMOM)

習慣訂靠走道的座位,方便起身,在車廂間發呆。離開比鄰的座位,伸展呼吸,獨自看著外頭。

外頭漆黑一片,白日夢攝取了遠端的時光,經過山洞之時,浮起了人生跑馬片段,零碎的蒙太奇。

或許是因為那樣,山洞成為黑洞,在時光裡吸飽了我的記憶。裡頭有家鄉海風,有都會的掠影行蹤。

我真正的睡著了,是吧。在車廂間搖搖晃晃站著,這樣思索著。

不再盤算旅程裡可以聽完多少音樂或讀完一本書,對於時間與空間確實失去耐心,捷運上的感受,飄進了火車的山洞。

如今,只希望行程時間縮短,一趟心情平靜,無念無想,最是愉快。

偶爾,過火車山洞或者捷運隧道的景象,漸漸在我腦海裡成為一個象徵標誌。它似乎是一個巨獸般的存在,吞食了我難以言說的往昔,再吐出來,給現下依然時常經過黑暗的我,轟隆隆,轟隆隆。

經過某些路段,鐵路突然陡峭,一如心境的起伏,提點著我一個又一個時空,他們也有靈魂,被外顯的客觀地理顛沛著,直到⋯⋯

直到下一次,黑暗中夢醒,訝異於自己要多放鬆,才能在龐然噪音中入睡。

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呢?

光影之間,一趟趟旅程中,擁有獨自靈魂的劇烈故事,帶來了身體的鎮定。

我以為只是搭上一次又一次的路程而已。

因為奶奶過世而急忙返家的那一路上,我心跳加速,不能停止的數算山洞,到底還有幾個,才會穿越黑暗,帶我回到她的身邊。

在台北上完課,如常的搭上那一班習慣的班次,打開平板看劇,卻無心劇情,一直望向窗外,再過幾個山洞就可以到家了。

小時候,每一次過山洞,都像是一次旅程中的驚喜,哇,一片黑暗,等等會是什麼景色?

淡水線捷運,突然間浮出地面的一刻。那時,我還沒有預料到,城市風景。

有時躲藏,有時等待,有時心焦,有時期待。我一直都在進入山洞、出山洞之間。嘩的一聲,我睡著了。或許,我一直都想要待在山洞裡,那必然的黑暗與巨響,給我些許難得的休息空間。路是無情的夢,心賦予了所有。

閉上眼,在進入山洞前,這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