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天敵

斜槓農務三年,樹木樹人之間,我常覺得種的不是稻,是螺,互相傍倚,生與死,每每背對背。不插秧苗時,福壽螺零零三三,任再碩大,彼此各有國度。一旦苗足入土,是不是稻子的新生提醒老螺將死?群螺攀爬出土,以身為容器,產下瓞瓞珠粒,對抗農者一雙苦手。

對面農舍已完工,大門鮮豔張著「仁宅」、「新居」,通紅對聯,正體端字。

水泥屋宇大器非凡,金錢樹一對兩盆,三口入厝一段時日了,蒔花弄草,與我們一身泥水悄悄成為彼此仍待馴服的日常。

倒是碎田地,劫後比鄰晒衣場,布料斜張的影子裡,嫻熟插起秧苗。

忘得差不多,關於田地原先的樣子,幾次走到屋舍尾,就是想不起。記憶可以存款,但無法保障,利息可能還會說謊。少去一半的田仍是田,消逝的部分卻神經般讓人反射地關心。

伸手往前探,水紋併著倒影,只看到自己。

抓螺是不能停的,吃飯一樣

務農前,夏日有蚊,夜半除蟑,生活無不與敵方成對;彼此是左右手,要是誰不見,想到的不是平安順興,而是另隻手,突然無用武之地。寫過的農事筆記,福壽螺自然成了主角,抓螺是不能停的,吃飯一樣,夾拾牠們,配起日子。足足三十五年,福壽螺曾經非關生活,牠們既不起眼,觀來無特別處,縱然田水從小就看著,不因勞務,田水只會是風光。讀過我那些血汗筆記的人說,「怎麼盡是福壽螺!」我初始驚訝,想想,這就是生活啊。雜草頂多竊據空間,鳥害伴隨審美情趣,花嘴鴨洗澡後,除一片秧苗浮起,肥鳥水暖,春田先知。但我用盡力氣找不到群螺之好,那些負殼踽踽者活似黑洞,投盡好意沒能改變關係,怎能不注意。

不在乎福壽螺的日子,已無從確定起點,終站想來亦遙遙無期。曾有廚師捉螺入菜,結果螺還是爬,倒是疫情下不知因由,店家發布了喬遷公告。

帶友人散步田邊,沒有著穿配備工具,手無寸鐵的指頭還是會朝著爬行的螺殼,對空抓幾下。手捉螺是不怕的,徒手輾壓成習慣,只是在人前克制。然而收割後我會再度喚起一點 禮敬,鏖戰春夏兩季,入秋時不為窮寇莫追,糧倉已滿,遂生起分享之情。杜甫收成時不就說:「遺穗及眾多,我倉戒滋蔓。」所有對立自此各取所需,回到了四年前,螺與我平行── 牠爬牠的,我走我的。

蟄伏禍害的卵蛋,我也不介意地留下,成了田梗一串串珍珠。很小便聽過假想敵,那是為生存不得不立下的目標,自己捉掐自己的脖子,以便明白呼吸得來不易。不用敵視福壽螺的日子,我沒那麼頻繁地往赴田邊,除了田埂草,偶而跟著夥伴觀察水位,秋冬多是行散步之實,假顧田的名義。

那是為了什麼?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務農只是一次分號

很久之前,文學史考完後,我興沖沖詢問友人寫得如何?他不假思索地道,不要把他當成假想敵。究竟出於關心,還是真的有了目標,生存才得以擁有目的?我的學生偶有在考上大學後翻轉變化,致力苦讀者東倒西歪,遑論性格態度南轅北轍,抵達,難道是一切休止? 我一定不是關心福壽螺,這無庸置疑。 斜槓農務三年,樹木樹人之間,我常覺得種的不是稻,是螺,互相傍倚,生與死,每每背對背。不插秧苗時,福壽螺零零三三,任再碩大,彼此各有國度。一旦苗足入土,是不是稻子的新生提醒老螺將死?群螺攀爬出土,以身為容器,產下瓞瓞珠粒,對抗農者一雙苦手。

食秧,螺便活得好;殺螺,稻子才有餘地──一來一往,誰是誰的天敵? 友善一詞,對我而言並不成立。縱然無藥無肥,自我指間翻溝的生命並未真的得到一絲祝福,惟敵人真切地站在對面,彷彿遺失已久的心臟,因著這般力道,才能鼓作向前。

我真的無能澄清,個人與福壽螺的關係,務農一事成了習慣,還沒有隨生活變成一種日常,日常應該帶一點平常心,日夜提醒未竟處,一不小心,某螺便自意識竄出。

我因而覺得福壽螺就是我消失的另一半,四十歲了,所有選擇都在意志中有了是非,直至分不清什麼是好。務農從來不是一項新指標,證明活得比之前更棒;務農只是一次分號,單一選項裡,看見其他並列的可能,一次背對背的歧異。

務農更像一種解釋,針對三十多年回首,藉由接觸土地,食物鏈確實地在身上發生。假想敵其實不曾假想,而是真正的天敵,抬頭就能警惕良心。福壽螺是我不斷遺棄的面目,為求生不斷地攀爬,骨子裡衍出欲望,摘而除去,終於承認為了生活,有所分別,否定另一部分自己。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眼前只有對面的立場

近日為了根治半夜討吃的福壽螺,夥伴四點起床,直搗本營,站在福壽螺對面。周末我跟著走,漆黑中,春天也有睡眠。路燈因拂曉即來,光色顯得惺忪,田水仍黑著,只好點起 新買頭燈,通紅電火直射水體。移動的福壽螺沒有反應,兀自攀爬著;產卵的,正用一顆顆珍珠堆砌彼此,將未來推出母體。 我眼明手快,牠們在我迅捷抓起時,驚惶地收拾身子,卻已無益。因為目擊,我不用一絲遲疑,將螺殼置於腳前踏碎,毋須意識交媾、飲食、生育等情境,眼前只有對面的立場。

我最氣貪食秧苗的那種,抓起後瞧都不瞧一眼,太珍惜脆弱的秧苗、犧牲睡眠的自己,根本沒想到小螺一顆僅僅為了活著。還黑著的田邊,農舍安心席坐。頭燈為我招來冀求生存的蚊子,牠們大片而來,叮得整臉癢、手發炎。我偶而彎腰,偶而站挺拍擊,不敢在田邊塗上任何防蚊液;心疼水裡的作物、生物,我乃更加生氣,勃勃一團火焰。

遼闊的水平面上,我與敵人相互征伐,整片夜與水田靜謐,腳底的破碎聲、掌下拍擊聲,攤成微不足道的立面。耳朵應該是安靜的,砲火轟轟落心底,沒有來車的田中,擾攘得異常 不安。直到黎明來前,天色轉黑成靛,神祕挑染自己,所有形體逐漸找回此世的線條,尤其農舍高大的天際線。

蚊子識相地散開,儘管皮膚腫了大片,沒有亂竄的身影讓天空清楚起來,雖是陰天,感覺陽光已在很高的地方打照。可見的螺都消滅了,我心安於換回一片無瑕的鏡,卻不敢朝下看自己。螺殼與碎肉靜靜躺於田土,伴著自在的黑殼蝦、原生螺,隔起透明液體。秧苗僥倖度過一劫,生命是平衡的,劫數只是轉到他方,找到替代品。

沒有一絲勝利感,福壽螺不是代罪羔羊,仍結束於手心。

敵人最後都是自己

這使我想起唯一一次體驗。當時整理茭白筍過剩的叢葉,順勢殺起散落的大螺,茭白筍身形筆直硬挺,是產卵的好地方,嫩綠軀幹因而爭先地被佩戴、裝飾,遠望一片妖豔;這裡的卵,只要戴起手套來回刮除,向來不是難事。但茭白筍旁的螺興許訓練有素,為了吃下更粗的莖葉,幾是碩儒前輩。我殺啊殺,意外捉起一顆粗神經、露出身體、撓動肉足、觸角探復探者──牠老實而斗大的眼睛,為了向前看,使勁朝我目光穿。

真正的面對面,甚至趨近。沒有敵人,沒有對立,約莫就是好久不見的友人,因一點陌生與突兀,兩造都沒了反應。我停止殺戮,那天後,這螺被我輕放何處?水田蒼蒼,再想不起。如果殺戮給予理由,基於天擇或選擇,路會更好走? 我沒有將疲憊推諉早起的身體,也沒有真的跟福壽螺化敵為友。天亮了,車息始見,等著匯成一條河,再以湍急流聲遮住圳溝、水國。刷洗農具、水田鞋時,不免還是看見了,眼底的血絲照不出來,喪神的輪廓倒是清晰。殘螺餘塊、習慣入鏡的農舍,聯袂成了背景,走了這麼久,遇到數幢新起屋舍,螺遇到了我,最後在水田倒影底,我們相遇,敵人最後都是自己。

指縫裡,泥沙膨脹,用力撐開甲肉,我突然厭惡這張看了好久的臉,提醒著心虛,一天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