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戴芫品)
(攝影/戴芫品)

有血桐的秋

儘管落葉鋪了滿地,枝條上的葉量依然豐厚。他的繁茂與簡潔,忽然顯得如此可愛。一逕地綠著、長著時,我沒特別這樣感覺。倒是開始枯了、落葉了,有部分生命離開他,邁入死亡同時成為他者的養份時,他的魅力開始向我彰顯。

比起自己栽培,我好像更喜歡享受鳥或風或我未得見的獸,為這片土地帶來的驚喜。

今年的秋季與往年都不同,原因在於門前多了一棵血桐。這血桐在去年夏季於園圃邊緣處竄出,本來只是細細直直往天空抽長的一支苗。我貪圖他葉片平整寬大,一度時常採摘,作為冷凍肉類時的包材(我習慣上一次市場便買齊可食用兩週的肉量,回家後依每餐烹煮的份量分裝。有了血桐後,便捨棄塑膠袋不用,儲存食物的過程因而多了採集、少了廢棄,愉快許多)。

邁入死亡同時成為他者的養分時,魅力開始向我彰顯

當時由於他生長程度有限,我採摘時還得評估如何永續。後來連續三颱來襲,原本在園圃裡最大棵的喬木煙火樹不敵強風,傾倒在地。旁側的血桐獲得了足量陽光,開始迅速生長。不過一年的時間,樹身抽高三倍,樹幹直徑從小拇指那般細變得比上臂還粗壯,樹冠遮蔽了園圃一半的面積。

在他加速生長的這段時間裡,自入春起,我便鮮少理會園圃的動態,兀自在屋內煩惱著自己的未來。盛夏時欣喜身高已及屋頂的血桐遮擋西晒的烈日,屋裡涼爽不少,但享受著這氣候調節功能的我,並未細細關注他的存在。直到入秋。直到他枯黃的落葉鋪蓋著門前的柏油路,各種漸層的黃與褐妝點了原先無趣單一的黑,又踩踏時發出窸窣碎裂的聲響,環境裡多了色彩和聽覺的趣味。

(攝影/戴芫品)
(攝影/戴芫品)

我才終於抬頭仰望他。才發覺他已長得這麼大。儘管落葉鋪了滿地,枝條上的葉量依然豐厚。他的繁茂與簡潔,忽然顯得如此可愛。一逕地綠著、長著時,我沒特別這樣感覺。倒是開始枯了、落葉了,有部分生命離開他,邁入死亡同時成為他者的養分時,他的魅力開始向我彰顯。

園圃的中央還另有一株比血桐慢了半年才冒出的小芽。是經常從乾涸的鳥糞裡默默生長出來的茄冬。此前我已拔掉幾棵幼苗,因為生長位置多在圍欄底部,要不是不符合土地利用的規劃,要不是太鄰近水泥鋪面,留著也難以好好生長。但這一棵恰恰好長在園圃正中央。儘管園圃只有六坪大,又距離房舍只有三公尺遠,以茄冬能生長的幅度而言,仍是充滿限制。我還是將他留了下來。我想看他長大。

(攝影/戴芫品)
(攝影/戴芫品)

撐開來的網卻與我同高、寬於我數倍

今年夏天,血桐寬大的樹冠多數時候搶掉了小茄冬的陽光。於是除了盡可能拓寬葉面外,小茄冬還從接近地面處岔生枝條,往較易有光的方向伸展出去。到了秋季,我注意到他比年初時抽高了約莫一倍,但渾身散發著一種受限的感覺。我決定鋸掉血桐最外圍的兩條側枝,為他爭取陽光。

動手前,我站在血桐身下,輕撫著粗糙中又帶有細緻與柔軟的樹皮,跟他道謝,也向他道歉。謝謝他為我帶來的涼爽,抱歉我即將傷害他。生長迅速的木質不會太密實,手鋸迅速割裂他的體表,枝條離開樹身那一霎那,呈輻射狀朝向天空生長的相連枝葉一起墜地。在撞擊地面那瞬間,我明白到,樹枝是柔軟的,樹葉也是。沒有誰折斷,沒有誰破損,連聲音聽起來都如此輕柔,像風吹過時的沙沙聲。然而量體卻是龐大的:這僅僅是他的一支手臂,撐開來的網卻與我同高、寬於我數倍。

他的量體原來包含著空間。我忽然明白,樹的大,在於他內裡存在著空隙,供予空氣,光,水,與其他生命。

滿懷驚異與敬意的,我將所有分叉連葉再鋸為一支一支,小園圃容不下立體狀的倒枝。完成後,將平面化的枝條堆疊一處,卻未料到,這純粹出於節省空間的行為,在無意間使得大量葉片高密度聚積在一塊,且同時邁向枯萎。三日後,這血桐的枯葉堆散發出濃厚的香氣,像被焙過的茶,但不需湊近鼻尖才能聞到。清晨,空氣裡瀰漫著這淡雅的氣味,飽滿得滲進了屋內,吸引著我往外走去,走到血桐的世界裡。

(攝影/戴芫品)
(攝影/戴芫品)

第一次感覺,我擁有一座森林

為這香氣驚艷的同時,我把枝條一層一層疊在園圃的土地上。鋪滿血桐落葉枯枝的這一小塊土地,使我第一次感覺,我擁有一座森林。

截肢的傷口,似乎沒對血桐造成顯著的影響(或許他默默在體內動用能量修復,而我在外面看不出來)。他綠葉依然,落葉依然。倒是獲得更多光照的茄冬,不過短短兩週,就又再長高了三分之一。

我坐在茄冬身旁,撫摸著他柔軟鮮嫩的葉片,同時轉頭看看血桐的樹幹,再抬頭望著他那寬大的心形葉片在藍天中搖擺。我對他說,謝謝你呀。因為看著你從一棵小樹長到這麼大,使我開始渴望也親歷其他種樹的成長。我也想看看,茄冬會長成什麼樣子呢?他會落葉嗎?如果會的話,散發的氣息和你會不會一樣香?

(攝影/戴芫品)
(攝影/戴芫品)

謝謝你呀。

你的生長,讓我開始盼望,完整地去經歷生命。

(攝影/戴芫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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