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縮時空}專欄
三十三歲的年末,離開某個位置的某個身分之後,我獨自走下去。感覺像是提著一顆草莓蛋糕,步伐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是戰戰兢兢。感覺一路經過的道途全部都是埋伏的炸彈,這裡一觸即發,那裡一觸即發……
年末忽然很想吃蛋糕,並且是某種非常簡潔的草莓鮮奶油蛋糕,於是我一直計劃著要去百貨公司的甜點專櫃遊逛一圈,尋找我所需要的那一顆蛋糕,買回家裡,自己切成幾等分,自己吃完。不知何時開始,人們談起大蛋糕都是以「顆」作為計算單位了。我從不記得學生時代曾在任何字典或課本裡看過這樣的說法,然而如今它早已蔚為流行,彷彿一向深植於眾人的日常生活裡。
草莓蛋糕的陰影懸浮在十二月的月曆上,仔細一看,其實只是窗外一朵午後冬雲的投影,隨著陽光的入射角的變改它逐漸擴大擴大到幾乎就要覆蓋了我。一顆蛋糕和一顆草莓究竟孰輕孰重?對於初初學習量詞的孩子而言,這或許也會是一道費解的難題。
十二月裡天氣逐漸冷卻,於是我遲遲沒有出門購買草莓蛋糕,只是窩在鬆軟的沙發上的棉被之間,不斷夢見蛋糕工廠裡的情景。在漫長的生產線上,離開烤箱的金黃的戚風蛋糕在轉盤上慢速旋轉著,機械刮刀這裡一抹平,那裡一抹平,為它裹上一層勻勻整整的鮮奶油,然後它又繼續邁向下一個關卡,要被裝飾擠花,要被安置草莓,並且貼上一圈防止沾黏的無色玻璃紙。一式一樣的大蛋糕,迴旋不已,整座精密的自動化的工廠裡彷彿舉行著一場華麗盛大的輪舞會,令人頭暈且目眩。
從這樣的夢境醒來以後,我常常懷有某種必須排遣的情緒,可是嘗試在鍵盤上書寫一句兩句,感覺都並不能提供他人一點新鮮,或者一點營養。於是手指在按鍵之間彈跳了又彈跳,徒勞地,終究無法落實出一枚螢幕上的墨字。
前一陣子東京的虎之門之丘車站大樓有個「令人惦念的話語展覽」(あ、この言葉、気にになる展),展出了許多已成經典的廣告文案。現場的設置非常簡約,偌大的空間裡,純白的牆壁、背板、掛軸和活頁簿上印著一句又一句宣傳標語:「在試衣間裡想起的才是認真的戀愛。」「我不喝醉就沒辦法上班。」「在這世界上要努力的事情不會太多嗎?」「想交女友?就憑你的鼻毛?」「輸了也高高興興的人,任誰都贏不了。」有些文案一看就能看出企圖兜售什麼商品或勞務,有些文案則適用於食衣住行育樂一切場合與情境,即使乍看之下扞格不入,再一細想也就擦撞出某種混搭錯配的詼諧的趣味。

「買蛋糕回家的人,走路方式是溫柔的。」其中一則廣告文案是這樣。曾經刊載於北海道知名甜點品牌「函館洋菓子SNAFFLE’S」的海報。我非常喜歡這個句子,它讓採購蛋糕的景象躍然紙上——譬如說,帶回草莓鮮奶油蛋糕的人,抱著裝著蛋糕盒的紙袋,獨自坐在回程的公車上,感覺車輛的顛簸與慶祝的快樂。下了車,他必須保護那些脆弱的草莓,那些不耐磕碰的鮮奶油,於是必須控制步履的起伏,安排行走的速度,小心到近乎痛心的地步。
三十三歲的年末,離開某個位置的某個身分之後,我獨自走下去。感覺像是提著一顆草莓蛋糕,步伐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是戰戰兢兢。感覺一路經過的道途全部都是埋伏的炸彈,這裡一觸即發,那裡一觸即發,因為我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還灼燒著零星的火花,於是隨時隨地都要點燃引信,並且輕易地爆炸。
這些傷口是怎麼來的?這些傷口是我自己對自己造成的。在這樣的道途上,我明確意識到年少時期的學生身分殘留在人生裡的後遺症,那症狀是,無論如何都相信所有錯題終究可以被克服。上一次答題時解錯了,換個方法,這一次一定可以全對。這一次作答還是出錯了,那就繼續溫故知新,補充缺漏的智識,下一次驗收之前必定可以準備萬全。我如此嘗試著,練習著,直到幻滅反覆發生發生到我終於不再抱持任何的信仰。直到對於孜孜矻矻的自己,我忽然感到了不滿,對於堅信只要用功就會有所回報的心態,我不知道應該說是一種天真?還是一種幼稚?或是一種愚蠢?我在每個新的日子裡檢討著舊的習題,不願意承認有些題目自己永遠不能夠解決。而更令人不願承認的另一件事情是,這種執念其實源於自身的無限放大的自滿。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年末的反省時間,即使不過是穿著睡衣萎靡於沙發上的棉被之間,苦思惡想起來,也有一種穿著冬季制服的錯覺。身為好學生的宿命是:即使想要自暴自棄,也沒有辦法自暴自棄到底。在關於蛋糕工廠的夢境裡,熟熱芳香的戚風蛋糕接連出爐,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遵循配方,符合標準,尺寸相仿的草莓紛紛點綴於鮮奶油之上。轟轟烈烈的規則與秩序沒日沒夜包圍著我。於是我感到一種更為深切的自暴自棄,只因為為了不再改進而決定努力改進的自己,其實依然身陷同樣一套偏執的邏輯。
夢境裡的蛋糕工廠是否也會有出錯的一天?是否也會端出殘缺的NG蛋糕?或許我需要另外一場夢為我展示蛋糕工廠的失靈,奶油坍塌,草莓傾頹,而鋼鐵機器循環無盡的運轉終於可以暫時休止。在這樣的世界裡,所謂一顆大蛋糕也許並不能成為完美的一整顆,但是卻更為圓滿了吧?
我自己沒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