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野菜種在文字裡,響脆的天地應答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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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東池上]攝影/劉振祥
採野菜是童年的特殊嗜好,說特殊是因為家裡種稻種菜,一年四季什麼菜都有,從不缺蔬菜,即使颱風天,葉菜被颱風吹塌或爛,田裡也總有地瓜葉或沒有被風雨打爛的青菜。那時父母親離吃野菜的年歲很久了,那是二次大戰疏開的遠離家園的山下,無法耕作坐吃山空,只能找野菜充飢。對於這個一年左右的野荒時期,對當時年少的父母野菜的苦澀如同艱辛的日子深深刻在味覺裡,戰爭結束回到正常生活,有白米有蔬菜可食用,他們絕不吃野菜。

我的成長年代,雖不富裕但衣食無缺,尤其蔬果絕不會斷炊。在這樣的光景,家中唯一的女兒在讀小學後迷上挽過貓(採蕨)和摘黑鬼仔菜(龍葵,西部人稱黑甜仔菜,花蓮人叫它黑鬼仔菜),這讓父母親著實不解。我自己也十分莫名,既不是家人的習慣,也不是原住民小孩,摘野菜和嗜吃野菜讓我在家如外來者。幸好母親對蕨和龍葵並不討厭,每次假日功課做完,我便四處野遊,一定會帶回這兩樣野菜,母親會炒過貓和黑鬼仔菜湯,吃最多的一定是我。

其實母親很不愛我去採野菜,因為我經常因採野菜曬得紅黑,瘦小的我就更加不起眼;父親也屢屢警告我不要去採野菜,即是野菜尤其是蕨都是長在荒地或溪水岸邊,常有蛇盤據,我也曾採蕨被蛇追過,我卻仍樂此不疲。他們勸不聽便恐嚇我在荒地林野會有魔神仔來帶小孩走,我知道魔神仔的故事,然摘蕨的吸引力讓我忘了魔神仔的事怕。

龍葵多半長在菜園附近,沒太大的難度,但那時的蕨還未有人種植,多半長在小溪畔、矮灌木或比人還高的雜草叢裡,愈是長在隱秘處沒曬到太陽,那樣的蕨長碩胖、勾卷,採得聲音是清脆響亮,令人覺得興奮,彷彿洪荒之初天地的應對之聲。後來,我想迷上採蕨是因為那一聲響脆的天地應答之聲嗎?

彼時,我也只採蕨和龍葵兩種野菜,因為母親說其他的野菜都不好吃,我深信不移,對其他的野菜不想認識更不想採。

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嗜食既苦又澀的龍葵和蕨,母親怎麼想都覺得怪異,常數落我上輩子是番婆或是王寶釧,到這輩子還想吃野菜。幸好這個特殊的嗜好,在我讀國中時完全改掉,幾乎完全忘了有那樣的愛好,對上下學路過看到的龍葵和蕨形同陌生者。那是以為「野」是不好的年紀,努力要褪去土味的年紀。

終於離開農村的家鄉到大都市讀書、工作,人到中年,那一條條採蕨的路徑竟然在夢裡盤旋不去,夢裡在荒徑,在溪野,在竿蓁林(五節芒)內一聲又一聲折斷肥蕨脆裂的聲響,如空谷迴音敲擊著夢壁,讓我從夢裡驚醒,望著窗外初亮的天色悵然若失。

我很清楚採野菜的時光和路徑是回不去了,雖然那聲音頻頻在夢裡召喚。

人生的際遇真的很神奇,我竟然回到過去採野菜,且採得更多更繁雜,路徑也從小村的溪野到校園、公園,還有他鄉異國。

離開多年日夜顛倒的媒體工作,到校園教書,我在校園的樹叢裡發現昔日最愛的龍葵,封存了幾十年採野菜的心情翻騰如浪,襲得內心紛亂,非得彎下腰來相認,確定是舊識後從此流連校園內跟草跟樹有關的地方,從龍葵到冷僻的木虌子,從校園公園到任何盆栽,或路邊的樹草花我都能瞧見野菜,他們不再是野草,是有名字的野菜;從居住地、工作地、旅遊所在、異國城市、山巔水湄,我都看見他們就在那裡,在那裡等著我的指認招呼,我仿若熱戀般瘋野菜,隨時可見我蹲在地上觀看或摘野菜。

有了近百種野菜塞在腦海裡,宛如多了百個好朋友,生活顯得富足寬裕起來,步調也愈來愈緩慢,生怕一個快步便失去和一株野菜的招呼,整個大台北,每一條路,每經過的地方都成了我採野菜的場所。對所有的野菜,我儘量只採不拔,希望他們能不斷再生,而對於公園校園勤於除草,野菜當然被視為野草剪除殆盡,但我知道隔一段時日他們會再長出來,只要不是鋪上水泥,他們生生不息。

狂戀的心情讓我思考了最好保存野菜生長的空間是文字場域,於是我「煮字種野菜」,翻山越嶺,穿越古今中外去探訪野菜的故鄉,去打聽野菜的身世,網羅野菜的神奇傳說和傲人的功勳,然後在電腦盤上一聲一響種下野菜,完成一篇篇一塊塊野菜田園,他們永遠栽植在紙上、書上,無須擔心除草機、水泥地。

採摘了這麼多的野菜,對野菜的熱情幾近瘋狂,總是被問到為了什麼?雖然如神農嚐百草,但非田園,都市任何地方的野菜是難以盈握,不足一碟一盤,只能淺食滋味,吃食並非我最終的目的;也不想因他們的某些功效當成藥材,真的只是單純的喜愛,快樂的認識他們。

完成二十五種野菜《野有蔓草》出版後,我才真正明白出生農家,對泥土的熱愛與執著。如果真有前世今生,或許我是母親所說的「番婆」與「王寶釧」,或是更古早詩經裡摘野菜的女子,是古羅馬時期懂得食用野菜的農人或希臘神的農神Cronus,這一世殘存的記憶,在野地園區與他們相認。

終於,夢中採蕨的野溪、荒地、竿蓁林被我植移到紙上、埋入播植一株株的野菜,成園成田茂盛長青。如果書寫是一種療癒,寫完了野菜,對野菜的熱情確實減滅很多,但是路過仍會回頭一望,如鄰居舊識還是要打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