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田逼仄兩者之間,好像新時代夾擊著一位婦人,現代文明的癌細胞眈眈盯視著脆弱的乳房。除了車程、打田、收割等機械,田裡幾乎沒有更現代的事,惟懷抱親恩,恣意撮合鼻涕、口水,幼稚地吸吮母乳。
從宜蘭市區到蓁巷賃田處,約莫七公里路,其中市區一段車多人擠,紅綠燈秩序插旗,要至員山地界,進士路改名成了惠民路,還惠於民時,風景才放得開。
離開城市緊箍,鬆緩了速率,耳畔少去各式咒語,就算騎車時農具滿載,也能感覺輪軸 自然行進,不必走走停停,像散步。房子仍有,但因錯落,風口得以自由出沒,吹來時起伏 不一,貼合鄉間無秩序的氣息。
活著的田 休息的田 水泥地
一趟路給予來者脫卸之感,慢慢地拋下,農事是一項重要儀式,齋戒沐浴有其必要。我 與夥伴一直騎,安全帽罩著頭,一個彎,思緒便轉了。蓁巷較之深溝小農聚落,更遠離市區,近來加入的小農多在此,夢想多了幾公里卻保住名字,我以有一條路引領而開心。
這是機緣,老農紛紛力竭,擁有土地的宜蘭年輕人,大多沒返鄉耕作,抑或變田賣土。
沒人回來接力也好,這由血緣傳承的古老接力,如今不再思及血液,繼之情義信念,留給對歸田有期待的人一點機會,我覺得「勁」好。
最後一段路,左邊可見蘭陽溪長堤,若能爬上,秋冬時一望無際的白芒草,遮住部分河道。右邊遠處站起數座青山,剩下的便是還活著的田,休息的田,以及死去仍載起文明、意識與農舍的水泥地。
這些農舍很少有人走出,我多半在佳節週末,才看到門前喧鬧不已:很漂亮的車子與鞋子,時髦的衣領與帽子,不耕作、但理直氣壯使用土地的樣子。田地天天出現的是那些還很 有朝氣的老農,傻勁十足的新農,也有半生不熟、半農半 X 如我之流,斜槓上,努力平衡跨界願想。
鳥最勤奮,雖然我能叫出名字,卻幾乎認不出個別差異,大片飛翔的羽翼像海面上 緩丘般的白浪紋,接連好多潮汐,微微凸起平原。田就是海,水田就算因農舍破碎畸零,視野望出,水與水,牽起手,載動所有生物的需求:動植物的生存命題、農人的生活議題、富人的休閒課題。
吞米入腹 田地如母親 真成了血肉
常有人問及,何不在租處附近耕種就好?不問時間、金錢、環保、勞累等,「碳足跡」也夠打兩巴掌。細究其因,近來雖有青年以革新之願繼承祖田,但良田多在市區,由慣行農法經營,我們能租的自然多在市區外,那些人口凋零之地。至於因性別、家族價值觀歧異等,未得「合理」使用土地的,無論未能繼承的女性,抑或故鄉已遭變賣為建地者,與我這樣的外人一致,沒有人脈便只能承租偏遠田地,仰賴小農前輩與地主的善緣。何況打田、聯繫收割業者、烘穀等,在在影響合作關係,小農所以自成聚落,除了典範在前,現實、經濟、情 誼、文化認同亦是理由。
我們曾商議趁著深溝有田釋出,將陣地拉回同儕圈,不說加油打氣,深溝小農相勉提攜,同溫層裡,那些螺害、鳥災三天兩夜地聊,路過鄰田也能順手撿幾顆福壽螺。要不然,少騎一公里路,炎炎夏日省去炙烤,風雨中至少輕鬆。然而行在陪過一年多的田,身上厚繭、傷疤無論踏過、走過、跌跤所致,甚至刀械葉緣促成,每每印記般蓋下。遑論那些種出的米,吞進腹中,田地如母親,真成了血肉。我們持續多拉出的路,長路盡是心腸,費時但助於消化。消化什麼?消化過多的情感。
小時赴市區就學,住處到車站一點五公里路,踏出紗門,第一幕便是大片綠田。這些田在我 務農後,才知都是慣行農法,施肥放藥的價值該怎樣評估?太多生計與選擇,家家有本經如何說?但一片綠意於清晨之際,確實罕有人出沒,就這點,我畢竟是受福了。兩百公尺後,房子連牆接壁,抵達車站換上台鐵,十多公里的軌道從煩嚷車站駛出,一段時間才又有些許田地。緊接著是更高聳的大樓,突兀牽起手,每棟新樓的住戶都在尋覓更高的天空,更遠處 的青山綠田。
我的通學生涯反覆在感官中,複沓人文,錯接自然,並一定程度觀察到都市擴張帶來的效益。我不以此受惠,只慶幸常在沒有人醒來時出門。依田而生的古樸三合院,坐擁白底黑 瓦,不似紅磚喜氣,但能揉和惺忪的眼。常見的燕子與白鷺鷥已有活動,麻雀還沒大量減少前,嘰嘰喳喳。附近有人養雞,鬧鈴發聲前,首先聽到的都是咕咕咕,把太陽雞冠似拉起。
開發是一把銳利無聲的剪刀
知識開墾大腦皮質,水泥快速入侵。大概自己也曾支持並欣喜繁榮,比如公園綠地一座座建造於前,故鄉能不因人口遞減而荒廢。但我發現公園綠地不像田地野性,過於強調整齊與秩序,沒有什麼能例外。
人口增多,田地漸少,開發是一把銳利無聲的剪刀,安靜地剪下記憶。回家的心情變得複雜,好長一段時間不再覓田尋綠,而是不斷責問,到底做了什麼?要什麼?因而失去流連之地。
我先是在知識裡找,大老遠來到首都,從書本到教授口中,碳足跡大爆發的消費只為解 決困惑。一場思辨之旅。於今來到東部,意外而不唐突地成了半個小農,眼下,目前,蓁巷租田處,前方是聽風會館──附近最大地標──大紫大樣的民宿彷彿正色。後面是養雞場,風若從身後吹起,衣物便有雞屎味。老闆老是勸我們講究效率,不要友不友善,傻呼呼,螺撿不完。他幾個兒子各地開廠,東北角到中南部,年薪幾百萬地賺,現代化好,少力多利,省時添憩。
我們的田逼仄兩者之間,好像新時代夾擊著一位婦人,現代文明的癌細胞眈眈盯視著脆弱的乳房。除了車程、打田、收割等機械,田裡幾乎沒有更現代的事,惟懷抱親恩,恣意撮合鼻涕、口水,幼稚地吸吮母乳。手機放著它叫,雙手沾滿泥巴,載我而來的機車熄火後,一旁的烏鶖、麻雀也不怕了,紛紛以後視鏡、手把作枝為幹。我一生碳足跡最少的時刻都在這,安靜彎著腰;彎腰是山,站起是樹,跌跤是小孩,不吵不鬧因為田水滿身是羊水。我雖因皮膚狀況不好,穿著水田鞋,泥水偶而還是偷偷爬入,十足頑皮。汗水不用說,就算冬天 強勢,仍然瞎攪和。

現代文明成了存在物的共通骨架
耕作的人站立水田中央,雙腳在泥巴裡、水裡、大片映照世界的鏡子底下,真的就是作物──勞作的生物,這是活著的證明。疹子可以證明,傷口可以,曬黑的皮膚都可以,渾身髒成了一張身分證。現代文明成了存在物的共通骨架,理性是主流,通訊是神經,僅賴生毛 帶鬚的氣根,曲折抓住安靜睡著的情感。我沒有被誰教導,只這樣站著,氣根被風吹得活潑生氣,腦袋就不太用了。
用什麼?用眼,看看青山綠田各色水鳥,看著大多時候沒有人,只有養雞場偶而進出的工人或老闆,他們終於不再和我說話,放任我們渺小的勇氣,活在進步的養雞場旁。聽風會館有人,不過多在黃昏之際,套上漂亮衣物,騎著腳踏車,他們把我當成一片風景,欣賞耕作這一件美事。我看著他們看著我,直到名鞋踏走了時間,車輪乘風離去。
用鼻子。大部分是田地的泥水味、福壽螺的腥味,還有風中青草香。要是六月金黃,稻穀的氣息瀰漫所有,我會感覺鼻子都可以收割了,四處盡是米飯。雞屎味自然逃不了,這些雞生來就在這,沒有選擇權,且多少在看不見的物流中,成了肚中一點肉。我嗅聞時,常常無奈食肉食菜而依賴他者的人生,我沒有辦法驅離各式生產者,柴米油鹽醬醋茶,沒有人可以,生活如此公平。
成了整個時空下被照顧的生物
聞得痛了就聽風,用耳朵聽腳步移動的聲響,「拖泥帶水」,不似平常虛浮的步伐、常有的匆忙快走;水田每一步都重得難以跟土地分開,聽著聽著就能放下心,想起自己在多次陳述離去、遠去、逝去的過往時,都不像詢問,而是遺憾頂著咽喉。這一切畢竟都是我選擇的,近四十年,我是兇手且無情地傷了好多我以外的存在,有土有眾生,許多還未思及的,於今猛然回頭…… 那些被風與田土撫得靜謐的皮膚,紛紛關起門,打開窗,不再有人從裡頭走出,揭櫫主權的告示牌,只任由接觸的故事充滿──福壽螺硬而薄弱的甲殼,稻葉細卻鋒利的線條,田土潤物,晚風才借走一些溫度,黑泥裹著水衣,遞上積儲的力量,我成了整個時空下被照顧的生物。
終於沒有人,因為我害了好多路過我的存在;因為沒有人,但我就是,注定背起累世續代的辜負。不太可能真的來到,所謂沒有人的地方,無論如何苦惱人與人的距離?計算鼻息間吞吐的陌生人氣?一起務農的夥伴是人,我亦難以脫卸生而為人的宿命。看向騎來田邊的摩托車,動物與人性錯雜成血液裡諸多脈流,友善工作不免羼入現代元素,沒有人能避免,沒有人的日子沒有辦法再來。
黃昏後田地黑得快,聽風會館在靛紫天際間失了風采,路燈亮起前,意象與符號都泯滅了,我不費力地得來一種微妙時間,在全部變黑時,人類真的得以融入。沒有人的線條,乃有了一切的樣子。我憑著一瞬,沒有汽機車很小、很窄的目光,沒有思維,安靜站著如一蘊生的草,無論是稻是稗,或是待我覺察的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