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燒酒伯的屋頂升起了裊裊炊煙，他正為一大籠米糕的配料忙活起來。他把煮好的雞蛋放入盛有涼水的桶裡，當有小孩子來幫忙剝蛋，他不只人人給讚美，還會切水煮豬皮酬謝。
自幼生活困苦，身形明顯比同齡男孩子纖瘦。即使來到大學快畢業，體重僅四十幾公斤，具備不堪服役的條件。又執意經由當兵變成男子漢，在預先吃進一肚子的食物和水後，複檢時才驚險通過合格的體位標準。
我讀小三時，家住大都市的一條泥土小巷，路的兩旁盡是簡陋的木造違建。戶戶家徒四壁，白天幾乎不掩門戶。
剝蛋換水煮豬皮酬謝
我家左斜對面住個獨居老人燒酒伯，其貌黑瘦又矮小，但待人和善，且憑己力踩三輪車叫賣筒仔米糕賺錢度日，因而深受街坊敬愛。
拂曉時分，燒酒伯的屋頂升起了裊裊炊煙，他正為一大籠米糕的配料忙活起來。他把煮好的雞蛋放入盛有涼水的桶裡，當有小孩子來幫忙剝蛋，他不只人人給讚美，還會切水煮豬皮酬謝。
巷子裡窮小孩眾，豬皮與醬油的結合可是頂級美味。我也起個大早，興沖沖跟著同伴取蛋、剝殼，然後去領一片可以沾醬油的豬皮吃。
讀小四、小五的暑假，我總會沿街兜售李子糖葫蘆。一根竹竿一米來長，一頭被爆多的稻桿緊裹住，一、二十串糖葫蘆就插在棒頭上。儘管大熱天裡舉著它走路還是有點累人，好在天黑前都能售完。
自家右斜對面住個學生大姐姐，一次經過她家門口，瞧見她專注於整理郵票，才知彼此有共同嗜好。此後，兩人會不定時交流漂亮的收藏。至於我的郵票來源，少數是考試成績優良，導師獎勵的；多數是媽媽拾破爛時，將貼有郵票的舊信封留存，我用水浸泡後取得的。
有了這層美麗的緣分，偶爾剩沒幾串糖葫蘆時，我就會打道回來問大姐姐要不要買。有次她兩串全買，還把一串給我吃，並用一如既往認真的語氣說：「你太瘦了，要多吃點才會長肉！」
若仍沒賣完，就去找住燒酒伯隔壁的江水伯，他會很好心的買一串。
學打拳 還有生力麵可食
江水伯沒什麼固定工作，就愛打著赤膊騎腳踏車閒逛，或在自家門前喝悶酒、打老拳。
也不知何故，讀小六時，他常來家裡找我，說要載我去兜風。其實放假日的很多時候，我是去拾破爛。但畢竟住同條巷子，走著走著，看著看著，就遇上了。他去造訪友人，只要有酒喝，話匣子就關不起來，我都得蹲坐車旁耐心等待。回程路上有時會請我嘗個小吃。
一個午後，玩伴們相邀到某軍營的集合場玩騎馬打仗，基於「馬壯」優先，我一向騎在他人背上。在一次廝殺中，我摔了個倒栽蔥，頭部撞地直接暈過去。醒來時，人已躺在家中的床上。
江水伯和大姐姐來關心我，一人說要教我打拳，一人聽了面露欣喜。他們企盼眼前這孩子日起有功，變身出一副不輕易倒下的體魄。
他要我每天晚飯後，到家屋後方資源回收場邊的空地，在昏黃的路燈下等他。他對我施以適量而特別的肌耐力訓練，講解並示範如何握拳頭、出拳、扎馬步、蹲弓步、轉腰、踢腿等等武術基本功。哪怕有些道理聽不太懂，有些動作做不到位，始終謹記「百練能熟，千練出巧」的教導，激勵自己努力不懈。
學習初期，大姐姐曾拿半個麵包和一包「生力麵」（臺灣第一款泡麵）來給我加油打氣，還現學現賣，當起了小助教。沒幾天，燒酒伯跟我媽媽說，我要是前一晚有去學拳，隔早就可以找他領顆蛋吃。
巷子違建拆除 鄰里四散
然而，一條還蠻平順的路，尚未滿月卻出現波折。江水伯騎摩托車出意外，住進了醫院。
江水伯算是個特殊人物，街巷流傳著訊息：他為閃避一個走路不看路的老太太，才跟別的車相撞的；他受傷嚴重，要不是身子壯得像頭牛，換做其他人早就死了；他根本就死了，只是氣還沒斷。
這些耳語讓我擔心之餘，也暗下決心，一旦師父平安出院，除了要持續習拳強身，還要勇於提升拳腳力道和速度，直到同他一樣厲害。只是幾個月後，他真的死了！
小學畢業沒多久，巷子的違建迎來被拆除的命運，住戶相繼搬遷他處。大姐姐的爸媽選擇住到較鄉下的地方，她只好輟學進工廠上班。我家、江水伯家以及燒酒伯，在走投無路下，流落到幾公里外的一片竹林裡另闢棲所。
從新違建步行至原學籍的國中上學，路程超過兩公里。國二那年，一天趕赴晨考而輕忽路況，就在快越過平交道的鐵軌時，耳畔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人旋即遭一陣強風吹倒。等火車呼嘯離去，走在後面的弟弟急忙跑過來問：「有沒有被撞到？」「我很大聲喊『火車來了！』，你像完全沒聽見一樣越走越快！」事實上，千鈞一髮之際，我毫不遲疑跨出一大步，僥倖保住了小命。
當日返家後，弟弟跟媽媽說起我的「機警逃生記」，不想她一聽即刻罰我跪下，並訓斥一頓：「你是眼睛長在背上，看不見火車靠近了嗎？也不想想自己瘦巴巴，不要說禁不起車撞，只怕連被一個小女子揍一下，都不知道身上的骨頭要斷多少根！」
走入黑暗裡找光的人 忽遇一盞燈
讀高中時，為了擺脫給人身嬌體弱的觀感，放學後會留在操場做運動，也曾想報名國術社，但看到參加者的胳臂都比我的腿粗，自慚形穢立馬打了退堂鼓。
高二那年，有天放學回家路上，兩名混混突從一處騎樓裡衝出，一人一腳朝我的腳踏車狠踹，隨後嬉笑揚長而去。車子倒下，物品散落一地，所幸人沒事。當晚難以入眠，腦子裡不斷出現這樣的畫面：危急間，外表文弱的少年飛身躍下，迎頭以幾記組合拳，再加一記轉身側踢，打得兩惡徒落荒而逃。
大一暑假，某天冒出個想法：「可閱讀武術書籍！」一個走入黑暗裡找光的人，忽遇一盞燈，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花。
我去書店挑上一本《少林拳入門》，書中圖文呈現許多拳術的招式。買回後，有空就研讀、揣摩各式動作要領，待夜色降臨，便上住處頂樓練打。練完短橋手，再練長橋手……練到筋骨疼痛難忍，還貼過狗皮膏藥療傷。無奈資質駑鈍，假期結束了，苦練似乎沒帶來改變，終究打回原形。
當兵下部隊前夕，心想：「拳打臥牛之地」，書和夢想一同裝入了行囊。誰知逾一年半的磨練之旅，一路當個案牘勞形的文職預官。退伍時雖獲頒服務績效優異獎狀，體重慘跌破四十公斤。
距今約十年前，我已從職場退休。少了工作的羈絆，平日會恆常以諸如武當太極拳、玄武拳、問津拳這類的內家拳活動身體。
近年來，尚且熱衷於學習太乙逍遙掌。行這拳時，不出拳，只用掌。曾經腦海浮現當中兩個招式的名稱：「葉底藏花」──俗稱藏手或陰陽手的一種手法；「樵夫問路」──抬腿、作揖、落步的身法，隨之勾起電影《一代宗師》裡的名句：「葉底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偶然拈來一句「葉底藏花一度，樵夫問路幾回」，藉以輕訴：走過一段長路，時而霧迷茫，時而花紛飛，途中伴有一條潺潺的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