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楊理博)
(攝影/楊理博)

草藥

那天夜裡,我的肚子突然痛了起來,我爬出厚重的織布被毯,摸黑到廁所裡蹲著。一會兒又感覺噁心,卻怎樣催吐都是乾嘔,肚子裡頭好像有個頑強的東西,讓我極不舒服。媽媽看我臉色發白、身體顫抖,認定我一定是白天的時候織布織太晚,著涼了!立刻進廚房熱了毛巾要幫我敷肚子。我用破爛的西文跟他解釋,我覺得是腸胃的問題,可能是吃了不適應的食物。媽媽一聽又立刻消失,這會端著一杯熱茶出來要我喝了。

那熱茶讓我漸漸舒緩,但仍到接近清晨才得以入眠。

隔天,媽媽依然坐在院子裡頭做著手工。我雖然肚子已經不再痛了,但體力孱弱,只能躺在地上,晒著溫暖的陽光,想像陽光一滴一滴的幫我充電。我問媽媽,昨晚的藥草是哪裡採的,我也想認識一下我的救命恩人。

媽媽笑著指著斜倚在牆上的織布機的木棍腳邊,乾硬的紅土上冒出的一點青綠,「就是它啊!」

什麼!原來我每天坐在織布機前,身邊的雜草就是仙丹,我竟然有眼不識泰山!看來這場病一定是神的旨意,要我好好認識這些不容忽視的存在。

媽媽從織布機旁採了兩種藥草給我看,一種對於腹痛、嘔吐等等非常有效;另一種是萬用藥草,任何病症皆可使用,平時也會沖茶來喝。我放在鼻前聞了一下,非常強烈的薄荷香氣直衝腦門,而它確實有個小名,叫做「安地斯薄荷」。 媽媽見我對草藥有興趣,又帶我走到院子外頭的一棵大樹下,指著樹下的草堆跟我一 一介紹每根草的名字,有治療膽結石的、發燒的、頭痛的、喉嚨痛的。最後她指著上頭的樹說:「還有這個,葉子很香,可以拿來洗頭驅蟲喔!」我搓了一下如簾幕般下垂的對生葉序,果然香氣逼人。

我發現安地斯山區的民族至今仍保有豐富的在地草藥知識。即使在高山地帶看起來並不像是植物相特別豐富的地方,他們也能夠如數家珍的找到生活所需的各種藥草。媽媽說這些知識都是在地流傳,這個家裡認得、會使用的藥草,可能跟隔壁村的不一樣;但也有許多是通用的。城裡的人雖然無法直接摘取藥草,但市場裡都會有青草鋪子,集結了各地的藥草。草藥的使用依然是非常日常的習慣。

發現安地斯山區的民族至今仍保有豐富的在地草藥知識(攝影/楊理博)
發現安地斯山區的民族至今仍保有豐富的在地草藥知識(攝影/楊理博)

這讓我想到,我曾經在婆羅洲的雨林旅行時,靠著當地的藥草度過一些病痛;而台灣的部落或農村裡,其實也都還流傳著一些阿公阿嬤的草藥知識。草藥的使用可說是人類的祖先很早就學會的生存之道,而且隨著人類在地表的各處蔓延,探索出了一個相當龐大的知識庫。而我總覺得這其實是一件神奇的事實:雖然每個地方的環境不同,因而生長著不一樣的植物相,其間可能相差甚巨,但每個地方的人們卻都能夠從他們生活的環境中取得一般所需的藥草;或換個角度來說,每個片土地所長出的植物群集都會是一個基本功能完整的藥房。 「新冠疫情的時候我們村裡都沒事,靠的就是這些草藥。」媽媽一邊說,一邊又採了一些,要拿到廚房裡沖茶。

每片土地所長出的植物群集都會是一個基本功能完整的藥房(攝影/楊理博)
每片土地所長出的植物群集都會是一個基本功能完整的藥房(攝影/楊理博)

安地斯山地的草藥種類雖多,而且每個地區都不大一樣,不過服用的方法似乎都很簡單而且一致,就是沖泡熱茶,他們稱為「 mate」。對他們來說,是一種介在藥跟茶之間的飲品,身體有病痛的時候,他們會服用相對應的 mate,但平時的早餐跟午後也會喝 mate。

「mate」 這個字其實就是鼎鼎大名的「瑪黛茶」的辭源。Quechua 語中的 「mate」 泛指所有熱水沖泡的花草飲,但在阿根廷與巴拉圭,「mate」 則是專指一種當地原住民族自古以來就認得,且會使用的草藥所沖泡的飲品。後來這種茶飲被歐洲人認識之後,進而在世界上廣為流傳,mate 也成了專有名詞的「瑪黛茶」。就像是南非的國寶茶、喜馬拉雅山地的訶梨勒茶,乃至於更全球化的茶、咖啡、巧克力,細究其起源,常常都是某個文化體在經年累月的生活中探索而來的草藥知識,如何以植物來照護身體,進而發展為神聖飲品。

聊到茶,我的興致也來了,突然像病全好一樣,從地上跳起來奔進屋子裡,從背包裡拿出我特別從台灣帶來的高山茶,想要跟媽媽分享一壺 mate de Taiwán。

媽媽很驚訝的發現,我只加了少少一點顆粒狀的東西在熱水裡,過了一會那些顆粒竟然像舞者一般將肢體全部舒展開來,變成了綠色的葉子,在清黃透光的茶湯中泳舞著。媽媽喝了一口,非常喜歡,拿給坐在旁邊的小孫子,但孩子似乎不愛這些太過無趣的飲料。我見媽媽喜歡非常高興,拿出一包茶葉想留給媽媽。

其實我算是相當輕量化的背包客,不過行囊裡倒是一定會帶些幾包茶葉。這一直是我旅行的習慣,或許心底有個隱性的相法是,必須帶些熟悉的草藥在身邊,像可食的護身符一般守護自己。我跟小魚也喝了一口茶,熟悉香氣讓我覺得身心舒坦了不少。我看看小魚,他其實也因為高原反應這幾天一直有些微微頭痛,在啜了口熱茶之後,臉上的表情逐漸有種輕鬆之感。

然後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好想加牛奶跟珍珠喔!」

我們離開爸爸媽媽的家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爸爸媽媽傳來的訊息。

「今天也有練習英文,很想念你們!」

「昨天吃晚餐的時候想到你們就哭了,希望你們旅途平安。」

「這是我的乾兒子(隨訊還傳來一個聯絡人資訊),他住在熱帶(玻國對亞馬遜雨林區的稱呼),天氣太冷的話你們就去找他吧!不要感冒了!」

我發現每次傳來訊息的時間都是週日,猜想他們是利用到鎮上的市集工作時傳訊息給我們。我們當然也很想念爸爸媽媽,但這些旅途上的相聚離別已經讓我相信,真正重要的是在交會之時付出真心,與人為善。無論如何,這些曾經的相聚都如盛開一時的花朵,它的美及香就在當下,而花謝之後,也無須流連或感傷,它們會以不同的形式陪伴在身邊。

這些曾經的相聚都如盛開一時的花朵,它的美及香就在當下(照片提供/楊理博)

某次我跟小魚又走在市場裡,遠遠看到一個老婦人坐在地上,身前擺滿了各種花草植物。我一眼就在眾多青綠之中認出了那個熟悉的面孔,是安地斯薄荷。我跟老婦人買了一把,放進背包裡繼續這趟旅程。(轉載自《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

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

  • 作者:楊理博
  • 出版:寶瓶文化
  • 出版日期:202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