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站在那棵枯萎的紅檜前,看著那朵蘭花,在無人知曉的林道裡綻放,世界忽然有了別的節奏。無關乎文明、無法預測且不受控制,是一種純粹的存在。
一千八百多天與六個小時,哪一個比較久呢?
穀雨,春季消散前最後一絲水氣,彷彿提醒著山巒,即將到來的乾旱。朋友與我在清晨六點啟程前往林道,晨曦剛醒過來,遠方的山還是靛青色。朋友坐在副駕,檢查裝備,一邊對我說:這是他的第五年,前四年都落空。他說得平靜,語氣裡卻藏著緊張。我不像他,不曾這樣追過一朵花,這次同行,像是見證,也像是某默默守護。比起找花,我更像是在觀察一個人如何愛上一個物種。
它盛開,卻轉瞬即逝
林道比記憶中更破碎,地震後,路面出現了斷裂的高低差,比籃球大一些的落石阻擋我們,我們下車清理道路,才得以繼續通行,倒木像是山體未癒的傷口,流出鮮血。我不禁想,過程如此艱難,是否暗示著失敗。
行駛與行走的差別在於車輪不記得風景,雙腳才懂得小徑,我們將汽車停在岔路前,開始徒步。蕨類鋪展在邊坡,柳杉的樹皮一部分變成灰白地衣,樹基長滿檜苔與白髮苔,我蹲下用手撫過它們,指尖記得它們柔軟、厚實、濕漉。踩踏落葉使得腐植質的氣味從底層升起,那是墜落的樹冠、是新生的真菌、也是群聚的跳蟲。岩石的沉重被羽苔輕盈覆蓋,金屬色的盲蛛晃動光影,嘴裡叼著某種螞蟻。

我們緩步爬升,越過幾個轉彎,他忽然停下,看著前方棵不高的枯萎紅檜。
「那棵還在。」他低聲說,像重逢某位老朋友,又深怕驚擾到它。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枝幹間掛著幾叢狹長的葉片。組裝完相機後,我們朝它迫近,細節逐漸浮現,葉片綠中泛黃,錦苔與細鱗蘚趴附在肉質的葉片上,目光被中央浮現的粉白小花吸引,花梗太過纖細,卻撐起了繁衍的重量。有一叢特別令我著迷,懸苔掛在枯枝上,而它幾乎只長在懸苔上,蘭花的根與懸苔的莖葉互相交纏,像是一場漫長的接力賽,接住彼此的生命。它盛開,卻如同光線中一聲幾不可聞的低語,轉瞬即逝。我叫它半日蘭,因為它花期極短,在林中悄無聲息地盛開,過了中午就無法再見。
朋友笑了,一段長途旅行終於抵達盡頭。
相信每一個物種都有存在的權利
我曾在書上讀過蘭花的種種:它們稀有、神秘且挑剔。多數蘭花需要特定的共生菌、偏好的樹種與不同的傳粉者才能完成繁殖,就像我們的旅途顛簸乖舛,或成功或失敗。半日蘭的種小名是「eximium」,有非凡、罕見之意,是否,第一位發現它的植物學家,也像朋友一樣,苦苦追尋著。我想只有最虔誠的信徒,才能理解其背後的真諦,不只是一行死去的拉丁文,而是一個龐雜巨大的生態系故事。
朋友蹲在紅檜枯樹的右後方,不斷調整角度,用快門將花收進囊中,有別於採集,這是他的不介入,或許未來某天,半日蘭會死於枯樹倒塌,死於劇烈的風暴,但無所謂,因為這才是自然。他說:「如果這次還是沒看到,我可能會放棄。」我沒有回話,只是默默看他與蘭花,這是一場過於私人的重逢,不容任何打擾。那一瞬間,他們似乎比花開本身更動容。
他總是這樣堅守著自然,相信每一個物種都有存在的權利,不該只成為科學研究的數據、社群炫耀的照片或某人花園裡的戰利品。生物多樣性像世界的骨架,如果一點一滴被抽走,最後我們只會剩下一具空洞的軀體,與乾癟的皮囊。
我理解這樣的說法,也常聽到有人說:多樣性的維持對人類有益,能夠穩定生態系統、支持農業永續、提供醫療上的可用資源、緩解不穩定的氣候危機,但我無法全然認同。如果我並不愛人類呢?如果人類的存續並不是我關心的重點,「為了人類」去保護這些生命,就失去了說服力。這樣的論述對我來說太人類中心,太功利,也太冰冷。

「花不是為了被誰看見才開。」
當我站在那棵枯萎的紅檜前,看著那朵蘭花,在無人知曉的林道裡綻放,世界忽然有了別的節奏。無關乎文明、無法預測且不受控制,是一種純粹的存在。那一刻我明白,也許我們所信仰的,不是某個功能性的價值,而是這個世界本該是豐富、多樣、自由的樣子。
他說:「這世界不是為了我們而存在的。」
我問「那你為什麼還這麼努力?」
他說:「花不是為了被誰看見才開。」
一千八百多天與六個小時,哪一個比較久呢?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