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意識到,畫著牠們的我,兩股因椅矮而懸空,小腿內屈,背脊如鳥一般僵硬彎弓,脖子半縮頭半仰,聳肩,以翹直做為軸心的小指和腕骨托著紙撐住手臂重量,活像隻被固定在伺伏捕魚出嘴前一刻的水鳥。才怪,人家的姿態合理自然多了。
我是個從小就常被叨唸「不要彎腰駝背」的人。
喜歡趴著看書,永遠坐沒坐相,不到五分鐘就東倒西歪,一般人理所當然的垂直背脊,在我身上就是條癱軟的童玩竹蛇,被念了一輩子,成年之後也總是常在某個瞬間突然意識到自己駝著背,勉力挺直時驚覺彷彿有十幾公分的伸展空間。
對自己的姿態管理力不從心,鑽研描繪之物的姿態倒是四十年來樂此不疲。
鳥姿
鳥圖絕不要侷限在標準姿態。
這是2008年底剛接下野鳥圖鑑重任時,諸多想「好好幹一票」的企圖之一,前期策畫的阮爸等前輩們也時不時叮嚀著「鳥圖鑑最怕姿態畫得柴」,於是在試繪前幾批草圖中,除了必須呈現完整身形比例以便與相似種比對的物種以外,每隻鳥都擺出了各種「活潑」的姿態。
但效果卻一蹋糊塗。審圖的老鳥人歪頭皺著眉,不知該說些什麼,我自己心裡也明白,這些體態是無法過關的。
打掉重練,從頭分析鳥的姿勢,鳥類軀幹部的脊椎幾乎是無法活動的,整個身體就是硬硬一截「竹筍」,就連髖關節下的大腿可以擺動的角度也非常侷限,可以做出姿態變化的就是S形的頸子伸縮,頭的角度,由膝與髖決定身體的俯仰,以及膝關節以下的擺腳。先前我幾乎以亂數式地排列組合去處理頸與腳的樣式,結果畫出來的鳥常失了「靈魂」,像是被胡亂操弄的木偶,甚至殭屍,大半是「活鳥」不會出現的動作。
鳥的頸椎拉伸屈曲與扭轉,每一節是有固定方向角度範圍的,更與腳部行動的姿態有著「連動」的關係。以Tringa屬這些嘴長腳長的鷸為例,當鳥略感威脅,邊探頭邊走離現場時,雙腳一前一後均未離地的瞬間,頸通常是向前上伸直,而後腳抬起向前挪動的過程中,頸部才是放鬆的略為曲縮狀態,所以並不常出現雙腳墊直一前一後,脖頸卻曲縮著的姿態,那對鳥來說會是「意義不明」甚至可能重心不穩的動作,主角意念的表現完全空白,如果看圖的是鳥,應該會覺得見證了「鳥類恐怖谷」吧。
而在低頭覓食時,除了軀幹必然是要呈前俯角度,雙腿也會比快步行走時略為放鬆地些微彎折,頸部也維持機動地微縮著,隨時可以向前戳擊,整體姿態看來是名副其實的「蓄勢待發」。
做了此般功課後,在畫紙上就能在安全範圍內隨心所欲地擺起姿態了,畫鳥的工作由是日復一日地進展著。
一年多後,我開始犯起腰背痛,久站久走都似電擊般酸楚。
「你這個核心肌群都快纖維化了喔。」復健科醫師指著我的X光片面無表情地如是說,說要復健,但我實在沒時間啊。
圖紙上的青足鷸呈現了活著的正確姿態,軀幹曲線穩定,頸部與雙腳關係正確。突然意識到,畫著牠們的我,兩股因椅矮而懸空,小腿內屈,背脊如鳥一般僵硬彎弓,脖子半縮頭半仰,聳肩,以翹直做為軸心的小指和腕骨托著紙撐住手臂重量,活像隻被固定在伺伏捕魚出嘴前一刻的水鳥。
才怪,人家的姿態合理自然多了。

從水底到草上
據說人類是唯一有椎間盤突出等等脊椎毛病困擾的靈長目動物,原因是應對直立生活的脊椎構造演化還不完全。
「啊你畫完鳥圖鑑,還能畫什麼?」岳母在我結婚時又提了這問題,我努力挺起脊梁向她解釋。然而「後圖鑑時期」的我確實經歷了辛苦的探索轉型與自我懷疑,單純畫鳥的市場畢竟有限,需要跨出舒適圈,接受各種題材的挑戰,也似乎就把脊椎動物各綱目走了一回。
魚的姿態,在軀幹部位相對單純,牠們的運動方式不似鳥類以前後肢為主,而是由脊椎的彎曲帶動,這是與哺乳動物交集,但基本不同的是,在脊椎動物中,僅有鳥類、哺乳類的脊椎提供動力的方式是上下彎曲,而魚類與兩爬則都是左右彎曲。
觀察魚的輪廓,魚頭直直連著脊柱,沒有脖子,游動時整條脊柱左右擺動,一般是愈近前端愈固定,愈後端愈自由,但每個類群脊柱不同區段的自由度分配不同,如鰻魚幾乎全身都能平均地大幅左右彎曲,鯉形目魚類尾端較靈活,但與鯖魚鮪魚等大洋洄游物種幾乎只靠擺尾前行相比,鯉魚軀幹的可動性又算相對高些的。
畫魚時,脊柱的彎法是動態的重點,更不能忽略的是尾鰭。許多魚的尾鰭如美人舞袖,是尾椎動態的延伸,而末端承受水的阻力會如慣性作用延遲反映,整片尾鰭由前至後,是一組橫向的波動,需把不同位置的「相位」描繪得當,甚至考量到波動傳導物質也就是尾鰭的韌與軟,方能生動逼真。而部分大洋魚類如旗魚,擁有尖細的彎月狀硬質尾鰭,連接在細短卻無比強韌的尾柄之後,高速擺動時甚至會產生近乎真空的狀態,製造出超越極限的噴射泳速。描繪此類魚的輪廓時,就要特別注意線條的韌度,營造出力量感,無需製造多餘的彎曲變化。
蛙類的脊柱在姿態上倒沒什麼功能,只有張望時的抬頭,以及低頭休息保水姿態的差別,脊椎的僵直,也造成以爬行與伸腿彈跳、游泳作為主要運動方式的蛙,只司「升空」,管不了「降落」,奮力一跳之後,常常是以辛苦又醜陋的姿勢落地。
兩生綱有尾目的山椒魚、蠑螈除保有尾巴外,脊椎也有著左右彎曲的功能,在水中得以搖身擺尾地泳動──螈形動物演化為蜥蜴、鱷魚時也保留著這個基本的運動形式,牠們幾乎都能以擺尾方式游泳,在陸域則靠著粗短的四肢交互前舉後扒地貼地爬行,身體同側的前後足通常一足向前一足向後,脊椎便順著前後足的位置而左右弓彎輔助爬行,尾部也自然地擺動以維持重心平衡。
鱷魚的脊柱甚至能猛然發出扭力,有著執行「死亡翻滾」的功能,這應該是其他「同綱」所不能及的新技。
台灣的四足爬行動物中,蜥蜴和龜是常需要描繪的題材。擁有四足的蜥蜴大致可分為守宮科的壁虎、正蜥科的草蜥、飛蜥科的攀蜥、以及石龍子科的蜓蜥與石龍子等四類。這四者在脊椎的姿態有韌度的差異,描繪起來務求曲線弧度掌握到位,攀蜥全身包含尾部都筆直僵硬,四足奔竄時軀幹歪扭也少,是唯一不「斷尾求生」的類群;草蜥身纖細尾極長,造型兼具在長草中固定與偽裝的功能,在草上行進猶如蛇行,尾末有時自然下垂,有時如藤蔓纏繞草葉;石龍子與蜓蜥以自割著稱,幼蜥尾部顏色也常異於前半身,麗紋石龍子更呈鮮艷的藍色,自割後仍會猛烈甩動甚至彈跳以讓天敵「掠龜走鱉」,身體包著脊椎的肌肉感覺均勻飽滿,從身體至尾部的弧線一氣呵成圓潤滑溜;壁虎最易斷尾,在姿態上尾巴也常如「身外之物」,只是隨著身體運動而拖著搖擺,整體感覺甚無自控。
龜鱉的脊椎當屬整個門之中最特殊的,特化為殼,形成了整個軀幹的外輪廓,在號稱「內骨骼」的脊椎一族裡是最令人困惑的存在。不同種類的龜殼材質與形狀皆有差異,海龜之中有革質龜殼外觀的稜皮龜,其他蠵龜背甲骨塊間的接合方式也隨物種不同;陸龜殼的高度與長寬比有差異,單看靜態照片來描繪的話都不易掌握。
動物們的脊梁形態帶來不同的功能與生活方式,直立人雖把雙手空了出來,卻也衍生了袒露脆弱軀幹要害,尤其頭與腹部的風險,針對此事在姿態行為上似乎也有補償機制,當我們感受威脅時,會不自覺聳肩,並且弓背隱藏起腹肚,這動作除了防衛,或許也預收了身體與四肢的伸展空間,是便於戰鬥的預備姿態。
只是水泥叢林中,並沒有什麼需要使用物理攻擊防衛的敵害,所以弓著背的人們,大概除了傷身,也僅能換來一個缺乏自信甚至猥瑣心機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