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圖(繪圖/周憶璇)
(繪圖/周憶璇)

不要告別

一直以來,豐田老家都緊鄰著馬路,長年的車聲呼嘯,已成日常。我時常疑惑,阿嬤這麼講求安靜的人,怎麼承受這一生裡,無數且不定期的噪音。

每次返鄉,要離開之時,阿公阿嬤總是堅持要到門外,目送我們的車子轉到對向駛離,我會拉下車窗,向他們揮手,直到車漸漸駛離,雙方消失在各自的眼中。

這樣的畫面,我以為是再平凡不過的例行公事,一直到阿公阿嬤也老邁不便,才發現幾十年來,從手搖車窗到遙控,從阿公阿嬤的堅持,以及透過車窗的傳情,是某種家庭價值堅固的部分。

印象中,從來都是車子先消失在他們眼前,拉上車窗時,我仍可從窗外傾斜的視角向後看,他們仍在門口。

(攝影/古碧玲)

如今,駛離老家時,只剩下一只閉鎖的鐵門。

已無人可揮手告別,拉下鐵門要離開時,心情顯得冰冷,人世間誰無生老病死,可是我並不是久久才來一次的人,我是在這裡長大的。

但對應於一輩子都生活在此的阿公阿嬤,我所謂的故鄉,就是他們一生的全部。

從平凡的日子到節慶,從暑假寒假到緊急返家探望不適的老人家,從市區車程四十分鐘左右抵達豐田,有太多種類的心情,阿公阿嬤不會說我的故鄉在豐田,因為他們就是豐田。

阿公阿嬤沒有搬過家,也不曾想過要跟我們上來花蓮市區居住,即使後來身體狀況需要頻繁就醫,他們依然守著那片土地,街坊鄰舍漸漸都離開人世,僅剩與我父親同輩的幾戶人家,仍時常與阿公阿嬤相互照應。

一生顛沛經歷戰亂,對於落地生根的執著,恐怕也不是三言兩語可輕易解釋,那周遭的幾個村落範圍,日治時期曾為日本人居住的社區,古早亦有糖廠鐵路等,規劃甚好,雖後來面臨到道路改建,日治時期妥善的城鎮規劃已成為歷史,早一輩的人都走了。但那確實是有故事的地方,如今,也漸有歷史的整理,在老家後方已規劃一處小型歷史館,地方創生團隊也展開了探索。

阿公阿嬤受嚴謹日式教育,待人保守、嚴謹有理,性格內向,不輕易與人交好,但為人客客氣氣,有來有往,即使小輩,也多數帶著敬重看待他們,那樣的人際也已足夠,雖然講起誰誰誰因病久無往來,或者誰過世了,總難免落寞,可他們始終沒想離開。

年紀漸長後,我才領悟到,離開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精確一點說,是再也不會回來生活了。而沒有離開的人,也走不了了。花蓮的土地會黏人,宜居,純樸,總給人適宜養老或者常駐的想像,可是,跟每一個故鄉一樣,守著守著,就走不了,而走掉的人,則再也難以恢復歸鄉生活的情境。

這是我開始將生活重心移回花蓮的幾年間,才看見的事實,不只是我,還有許多生長於花蓮的朋友們。來來回回,最是困難,除了生活情境上面的跳耀,人情世故也是難以重建的網絡,若是加上對於家族歷史的情結,故鄉兩字承受的厚重,是一生的課題。

所以,啊,返鄉了,若只是短期,可能還有情懷,但真正回歸,完全另外一件事。

沒有人可能真正離開故鄉,選擇歸鄉或留下的人,看似「不離去」,實則未必,或許在外失意,或許選擇了生活模試而非故鄉的概念。而看似遠離的人,或許不願再介入家族,或者不願以「故鄉的我」被他人評斷看見,其實,那也表示,沒有人真的離得開故鄉。

已經超越了地理,與「返回」、「前往」、「堅守」字面意義,故鄉成為一種概念,沒有人離得開。一世人不願再「回」,故鄉也不可能變成「去」。

所以我也不太喜歡別人的返鄉創業故事,拋棄了高薪與都市,那種事情,在我看來就是一個人的選擇,不需要沾染太多犧牲的色彩。

故鄉可以是美麗的黏土,也可以是開不到盡頭的公路,你以為的,是人心,你嚮往的,是選擇,那麼,故鄉如何看待你。

故鄉不是一塊安靜就在那裡的山河田野,它也會有看待的雙眸,注視著每一個心情的選擇。故鄉也有它的浮動,你我也可能是景深裡面被攝下的一枚角色。

越是理解這樣的事情,從阿公阿嬤選擇的不離開,與許多朋友選擇的離開,是不是在身影中,也感受到故鄉的追趕或留人?那麼我這樣來來去去的人,故鄉怎麼看待我呢?

首圖(繪圖/周憶璇)
(繪圖/周憶璇)

過了山洞,火車窗外一經海景,我永遠停下手邊,直視著灣岸與海天。行禮如儀,多樣心情。思鄉,或恨鄉,本質上多麼相近哪。我也曾以火車作爲逃亡路線,前往都市的豐沛,那時,我仍看著海。如今,我話才說到人生的幾分,就逃回了花蓮。

誰知道呢?接下來。我們沒有人能從那超級景深中走出來。只是記得選擇時想起的是那一種故鄉。

冷漠的鐵門再次拉起,我走向二樓簡約的廁所,對外窗看出去的景色,與數十年前,似乎沒有兩樣。我轉開了久未使用的龍頭,搓著手,感受窗外照進的陰影。

如果我不曾離開,日日夜夜,這扇窗的光,我是否習以為常?不像如今,蒼涼追憶。

故鄉儲存了變動與不變動,我的眼睛不可能比它更清澈悠遠。

幼年時蹲坐在路邊猜汽車,長大的我對那樣的噪音依然熟悉。原來我不覺得吵嗎?或許阿嬤一直都覺得很吵,只是知道那些是這一切一切的一部分,你必須與故鄉的好不與好共處,就像初始設定,對其無能為力,但總是要上手的。

如果就此安寧了下來,阿嬤也會習慣的,設定變了,土地與門牌號,依然標示清楚。留與不留,都清楚。

那麼故鄉變動的一切,與人變動的一切,就合為一體,互相觀看了吧。

鄰居看到老家鐵門拉開,探頭來問,「你們回來了喔?」

「這⋯⋯這房子你們會留著嗎?」

是足夠熟悉到能問這問題的關係。

「你們的阿公阿嬤,真的是很好很好的長輩。」

這附近,多數地產都被賣掉了。

與其說鄰居希望我們保留著這裏,不如說,還想看到有人常來走動。

一台卡車呼嘯而過,打斷了鄰居與家父的對話。他們沒有停止,只是自動提高了音量。

所有人都覺得吵,但所有人,都適應了。

我想念你們堅持跟我們告別的身影,道上仍吵雜,不知是我,或是故鄉,逐漸無語。阿公阿嬤,你們已經從初始設定裡走了好遠的人生,有人懷念。是因為你們,故鄉才成為故鄉的吧。那雙眼睛,在噪音中,注視著我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