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LAURAL LIN)
(攝影/LAURAL LIN )

爛香蕉與烏魚子

結婚前的一個星期六,做漁貨買賣的丈人叫他去吃飯,端出一盤親手製作的烏魚子,烏魚子是高貴的奢侈品,用來招待女婿,足見岳父對他的愛惜,相較父親連一根好的香蕉都不許他們拿來吃,只能吃快爛掉,不能賣錢的香蕉,那盤烏魚子可說是他長大成人以來,吃到最好的食物。

與高雄作家黃漢龍大哥認識很久,較密切往來卻是近幾年的事,因為飲食文學書寫有較多的演講邀約,常麻煩黃大哥幫我製作PPT,後來開設文學廚房工作室,黃大嫂時常向我訂購冷凍料理,情誼便逐漸深厚起來;偶爾我為育幼院孩童製作愛心餐時,總會多做幾個便當,邀約王廷俊大哥一起去黃大哥位於高雄港海邊路的家共進晚餐,飯後品嚐黃大哥的女婿烘焙的咖啡真是一大享受,他的女婿在市中一路開設內向咖啡廳,常參加咖啡烘焙比賽,獲獎無數,每次要和朋友約喝咖啡,內向都是我的首選。

我寫完電視劇《牛車來去》的原型小說《牛車走過的歲月三部曲》時,黃大哥曾帶我走了一遍小說第三部發展的主要場地,有位於市中路與河北路的「乞食寮」(舊地名),位於公園路與愛河邊那一帶的「沙仔地」(今之「真愛碼頭」,曾是戰後的牛車會社),從繁榮到沒落的大溝頂舊堀江,還有專賣走私貨的「賊仔市」,這些都是他從小熟悉的領域,當然也有很多成長的傷痕。

香蕉除非賣不出去快爛了

黃大哥的父親是廣東省潮陽縣沙浦鄉人,出生於戰亂時期的清寒農戶之家,九歲喪父後生活更加困苦,無錢求學,只得到山上打臨工,幫建商「打石子」,經常三餐不濟,在家鄉熬到十五歲稍長便外出到汕頭學做生意,沒上過學的他打起算盤精確無比,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十九歲就白手起家開糕餅店,後來陸續做過經營舊衣物及棉被生意、開捲菸公司、在碼頭附近開茶樓等生意,事業總是隨著時局變化如曇花一現,最後只得做起「跑水」生意,隨船將大陸物資運來台灣轉賣,再帶台灣物資回大陸販售,藉此順便了解台灣商情。

黃漢龍大哥形容他的童年就像一只破碎的風箏,被拉得緊緊的,卻老是往下掉,而且常常掉進臭水溝。小時候父親每隔一段時間,會帶他一起上理髮店理個油亮的西裝頭,再去位於木造五福橋的沙仔地「好好納涼會」看雜耍,那裡也賣很多小吃,父親卻總是一毛不拔,只許看不許吃;回家後母親會趕緊洗去他的油頭,在那學童多數都理光頭的年代,怕他在學校被視為「外省囝仔」遭受排擠。

也許出身貧困窮怕了,父親雖然事業成功卻個性慳吝,家裡明明開雜貨店,他們卻過得比窮人家的孩子還不如,香蕉除非賣不出去快爛了,否則他們都不能拿來吃,終年穿的都是卡其布校服,沒有一件像樣的便服,要錢買盒粉蠟筆,沒有,要錢買書,沒有,只好偷錢,每次都被倒吊起來毒打一頓。

動不動就杯盤碗筷齊飛

小時候他和父親一起睡,半夜裡常會聽見哭聲,後來才知道那是父親在思念對岸的祖母,以及原配與長子,父親拚命賺錢經由香港轉寄到大陸給他們,後來終於想辦法將他們接到台灣團聚,沒想到這卻是黃大哥他們母子苦難的開始。

他的母親在大陸原也是富家千金,只因外祖母看中他不識字的父親卻有做生意的頭腦,而原配也是文盲,便將女兒許配給他做二房,幫忙管帳。母親嫁給父親一生過得十分辛勞,每天除了忙於做生意賺錢外,還利用屋後空地飼養雞、鴨、鵝,也養豬,都不是要自己吃,而是要賣錢。母親為了成全父親接祖母來台奉養的心願,捨棄身分證上「妻」的名分改為「親屬」,又因為祖母偏愛大媽與長孫,同住一個屋簷下對他母親總是百般刁難,動不動就杯盤碗筷齊飛,讓終日在外奔忙做生意的母親,也無法回到家安心吃一頓飯。

回顧他的成長過程,與父親之間存在的只有一道道傷痕。掌握家中經濟大權的父親,也掌握每個人的命運,他考上公立初中父親不讓他讀,硬要他去讀私立國際商工電子科,以為初中畢業就可以開電器行賺錢,卻因為學費太貴,每學期跟父親拿錢時都惹他不悅,非要藉機強迫他跪下來叫大媽生的長子「哥哥」不可,他不肯叫就要挨打。初中畢業因個子太小,暫時無法如父親所願,他不想繼續讀私立學校,去參加公立高工職業學校考試,卻敗在國文分數太差無法如願,只得又回去讀國際商工。

人生境況常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楡,這次聯考失利讓他發誓要加強自己的國文基礎,也讓他從此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他想買書閱讀父親不給他錢,他就將午餐買魚丸湯配飯的錢慢慢存下來買書,還每天認真看報紙、做剪報,充實自己的見聞,竟培養出寫作興趣,開始試著向各家報紙副刊投稿,當然並不是每次都能被採用,退稿被父親看見少不得一頓臭駡,並且不准他再去投稿,但若看見兒子的文章在副刊登出來,卻會拿去四處炫耀。父親一生都得把錢緊緊抓在手裡才有安全感,民國59年他退伍,只因回家沒有馬上把在軍中省吃儉用辛苦儲蓄的五萬元存款支票交出來,就被莫名打駡,差點被趕出家門。

於是,從進入高雄加工區在亞波羅電子公司上班領到第一份薪水開始,他必定原封不動的親自交給父親,以換取家庭的和睦。如黃漢龍大哥在一篇〈父親與我〉的文章中所寫:「父親與我就像港邊兩條廢棄生鏽的鐵軌,永遠沒有交集,卻相伴向著『無限』延伸。」父親自覺對當初留在大陸老家的祖母、大媽、大哥他們有虧欠,接他們來台後一直在彌補,可惜大哥不成材,為了錢還曾經把老父親打得渾身是傷,最後還是他這個聽話卻總被虧待的兒子為父親養老送終。

烏魚子。(攝影/Adonis Chen)
烏魚子。(攝影/Adonis Chen)

相親咖啡牽情緣

黃漢龍以散文著作《讀著妳的臉,讀著妳的眼》肯定妻子對家庭的付出。

因為有個嚴苛的父親,黃漢龍大哥每次提到大嫂嫁給他之後所吃的苦頭,總是充滿感激。回想當初他在追求大嫂時,也曾因為「外省人」的身分遭受丈人反對。

緣分真是天註定,黃大嫂未婚前在當時位於六合路與中華路口的「時代百貨」做董娘的會計,每逢發薪日,近百人的薪水,都是她一個人經手,去銀行提領鉅款發放,深得董娘信任。黃漢龍大哥的弟弟與時代百貨小開是同學,空軍補給官退伍後,靠著這層關係在時代百貨擔任總務,董娘見他為人正直,工作能力又強,主動介紹大嫂與他弟弟認識,不過弟弟當時已有女朋友,醋勁還頗大,又不好直接回絕,便拜託一位櫃姊黃麗燕出面,安排大嫂與黃大哥相親,約在百貨公司附近的咖啡廳見面,喝完咖啡後,黃大哥問她要不要去他家看看?她一口答應,他就先載她回他家坐了一下,隨即載她去坐渡輪回旗津。

從此兩人的約會模式就是他五點從前鎮的高雄加工區下班,騎車趕到市議會門口的花圃前,等大嫂從百貨公司下班過來等公車時,利用空檔見面說上十幾分鐘話再各自回家。幾個月後,突然有一天黃大哥等不到人,就打電話問介紹他們認識的黃麗燕,聽說她人不舒服提早走了,黃大哥急切趕去她家「探病」,來應門的是她的母親,並沒有讓他們見面;之後,連續很多天他都見不到她,覺得事有蹊蹺,只得再請黃麗燕小姐幫忙約她一次,想了解個原因,才知道是他「外省人」的身分,遭到她的父母反對。

他問她一句話:「想不想繼續和我交往?」大嫂點頭。然後他就載著她直接回旗津拜訪她的父母,讓他們瞭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最重要的是他這個「外省人」都用台語和他們交談。打破成見藩籬,那天他和未來的丈人相談甚歡,被留下吃晚餐,等於取得同意他們交往的默許。之後,每期六晚間直接改到她家,相偕赴旗津沙灘看海賞星星的約會模式,三個月後閃電訂婚,也才被允許在假日時帶她出去玩,但天黑前就得返家。

烏魚子,成長以來最好吃的食物

結婚前的一個星期六,做漁貨買賣的丈人叫他去吃飯,端出一盤親手製作的烏魚子,烏魚子是高貴的奢侈品,用來招待女婿,足見岳父對他的愛惜,相較父親連一根好的香蕉都不許他們拿來吃,只能吃快爛掉,不能賣錢的香蕉,那盤烏魚子可說是他長大成人以來,吃到最好的食物。

上有難侍奉的公公和婆婆,黃大嫂剛結婚的時候可說吃盡苦頭,每天晚上都關在房間偷偷哭泣;公公是做過茶樓生意的人,對吃食有些講究,每日都交給媳婦按照他指示去市場採買並依法烹煮,生活上稍有不滿就嚴厲斥責。黃大嫂懷孕後孕吐得很厲害,身體虛弱得近乎舉步維艱,連爬樓梯都要緊抓著扶手,卻還是要照常料理三餐與家務,黃大哥見狀不忍,想幫忙洗碗卻被觀念傳統的母親禁止。

年歲越大,人生閱歷越豐富,對許多事情的體悟也越深。黃漢龍大哥和他父親一生就像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橫在他們之間的傷痕像一道道枕木,父親晚年病痛纏身,面對一隻掉了牙的老虎,他回顧父親此生所經歷的苦難,心中開始對父親產生不捨,也逐漸能理解父親之所以會如此苛刻,無非就是心中有一個貧困的陰影,需要不斷用錢去填補,所賺的錢又拿去彌補對祖母與大媽母子的虧欠。若要說父親不重視他,可每當他有傑出的表現,父親臉上都會流露欣喜驕傲的神情,他明白父親不是不愛他,而是不懂得如何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