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需要我們的關注,這個觀念,就像樹一樣──永遠長青。不只是為了拯救樹木,更是為了幫助人類找到與自然共生的未來之路。
巨大的海岸紅杉(Sequoia sempervirens)宏偉壯麗,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消息。有少數幾棵長到快一百二十公尺高,因此成為地球上最高大的含碳生物。我們至今仍然不曉得它們為什麼能長得這麼高,也不知道為什麼它們不能長得更高。
但它們純粹的龐大──它們的高度、周長、巨大的體積,以及承載著大量的組織、碳及古老木材──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如果我們留心觀察,它們能引領我們找到更好的自我,讓我們面對自身的脆弱、渺小和短暫的壽命,同時也安慰我們,明白生命可以延續下去,只要身為生物界的一部分,我們也能繼續存在。讓我感到安心的是,如此非凡的存在,能夠在我們還活著時與我們共存,即使只是短暫的時光而已。
我們聚集在樹旁,拍照、對著相機做鬼臉、開心笑著,假裝用雙臂環抱住這棵樹。這就好像在跟總統合影。每位訪客只是無數向這棵樹尋求短暫關注的懇求者之一,而它的生命將遠遠超過我們的生命。
在紅杉樹林中,有種集會的氛圍:像一群崇拜者和懇求者,莊重地站立在那裡,面對著比他們更崇高的力量──風、雨、陽光、氧氣、二氧化碳及時間的運算。海岸紅杉就是驚歎、就是喜悅,說到底就是樹木存在的權利──樹木不需要滿足人類的需求。敬畏並非遊客、僧侶及好奇者所專屬。科學家的動力不僅來自於智識的追求,也來自於驚歎,以及它的近親──欲望。聲稱科學是冷靜且無情的這種說法,並不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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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只有三種紅杉,不過化石紀錄中隨處可見曾存在於遙遠過去的其他品種。其中一種倖存者是水杉(Dawn redwood),原生地僅在中國南方中部的一個山谷,但它在世界各地都能良好生存。第二種是海岸紅杉的表親,也就是常常跟海岸紅杉搞混的巨杉(Sequoiadendron giganteum),這是一種巨大的樹木,儘管兩者的分布範圍沒有重疊,且在生物學上也有所不同。
海岸紅杉幾乎只分布在海洋性氣候的上加州沿海地區,從加州中部往北延伸約一千四百五十公里,多數分布在一條寬度約十一至三十二公里之間的狹窄土地上。這些樹大多位於洪堡紅杉州立公園(Humboldt Redwoods State Park)。少數樹群肆無忌憚地越過州界線,擴展到奧勒岡州,往下到南加州,並在數十年前引進全球其他地區作為觀賞樹種。
一棵成熟紅杉平均每年增加一噸重的木材,接近地面的樹幹直徑可達八公尺。一八四〇年代,探險家立刻發現了這些大樹,並開始著手開發它們,急著在加利福尼亞這塊新土地上發大財。這些訪客大量砍伐這些樹木;依據最可靠的記述,當這些樹最初「發現」時,大約有八十萬公頃。紅杉早期的生長面積超過百分之九十六都被砍伐了,只留下約九萬棵老樹。現在,這些巨大的針葉樹都位於州政府或聯邦政府保護的區域內接受庇護,遠離外界多樣的威脅。
紅杉族群的生長範圍受到限制,加上這些樹木又很靠近道路,使得人們很容易親自接觸到整片樹林。近距離觀察時,那些最大的樹會展現出不同的面貌。我們的眼睛習慣於能夠感知一棵樹的範圍,才能理解它的樹木本質。
但第一次看到紅杉時,我很驚訝,它們比較像巨大、有缺口的石板。用手按上去不會動;身上粗糙的條紋向兩側延伸,它更像是一堵牆而不是一棵樹。訪客會爬上去,帶著驚訝的眼神討論它們的高度。你仰起頭卻無法看到樹頂,更高處長滿苔蘚,看來就像岩石面上的平台,甚至還有其他樹種生長在平坦的樹瘤上。

海岸紅杉支撐著天空。那麼,是什麼支撐著這些樹呢?
土壤,而且是大量的土壤。這些樹木生長所依賴的沖積層,由黏土、沙子和淤泥所組成──都是許久以前早已消失的河床殘留物,有些地方深達六公尺。樹木的根系橫向伸展,達到近三十公尺的驚人距離,不過都相當淺層。
紅杉的巨大意味著它占據了大量的生態空間。這裡上演著土壤、空氣、水和化學反應的戲碼。戲中還有授粉者、孵化者、微生物、貢獻者、給予者和接受者。這些在生態演出中的角色,都是從海岸紅杉樹根的末端延伸至樹冠的頂部,並從這裡向更大的世界擴展:樹木所形成的森林。
每一種樹都是獨一無二的,但海岸紅杉卻充滿了奇異與矛盾。它是植物學家口中的演替晚期物種(late successional species),也叫極相種(climax species):它存活了很長的時間,達到了一種平衡,並在生態上也是極為穩定的狀態。但同時又對擾動具備適應性,而這兩種面向在樹木上通常是互斥的。
另外,還有那些自相矛盾的白色紅杉,這種白化樹木目前已知約有四百棵,宛如一片綠色湖泊中的白色水滴。它們通常很矮小,往往不超過灌木的高度,不過有時也能長到大約九公尺高。
由於突變的緣故,白色紅杉的松針無法製造賦予樹木綠色外衣的葉綠素。但是大自然提供了幫助,白化樹木可以從能行光合作用的母株,或透過更高的氣孔導度(stomatal conductance)來獲取能量:這是一個通過氣孔(植物所需的微小孔洞)來循環二氧化碳和水蒸氣的過程,相當於植物的呼吸作用。在紅杉分布範圍內都可以見到這些白化樹木,它們的白化為遺傳學家提供很有用的性狀,可以研究突變率,以及樹木與水分及光線的關係。
在野外還發現了十棵包含多種基因型的樹木,它們同時具有白化和非白化的特徵,綠色和白色的葉片交錯生長。這些嵌合體(chimera)雖然不完全像美國民間傳說裡的鹿角兔(jackalope)或是火鴨雞(turducken)一樣,但它們是奇特的存在,缺乏葉綠素使它們的葉子顏色從白色到黃色再到銀色不等。這些遺傳異常的樹木,成為大量研究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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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麼大一棵樹,你可能會以為它應該很古老,雖然樹木的大小和年齡不一定相關,但高大的紅杉的確有年紀了。海岸紅杉身上遍布著長壽的痕跡。巨大就是美,長壽也是美,但這同時也需要艱辛的努力。根系承受著樹木自身的重量、風力及其他鄰近樹木的槓桿效應所帶來的持續壓力。
部分樹幹上會凸出巨大的樹皮和木材塊。雷擊的燒焦痕跡和空洞隨處可見。許多樹上甚至還能看到來自二十世紀初的缺口──這是當時的人取走木材做為鐵路枕木,卻沒有砍倒整棵樹所留下的證據。儘管面臨重重壓力,目前已知最古老的海岸紅杉也有兩千兩百年的歷史了,可以列入地球上最古老的樹木之一。
每種樹都能提供人文和科學上的啟發,它們巧妙存在於這兩者之間,而這兩個領域經常被刻意區分開來。最高大的紅杉以每年約增加六公釐的速度持續長高。但即使在雨水豐沛的情況下,這些樹木最高處的樹葉仍為缺水所苦。如果要問「為什麼可以長這麼高?」或「為什麼不能長得更高?」,答案似乎都跟水有關,正如大多關於樹木的情況一樣。
最終,這很有可能就是水力學的問題:構成樹木大部分質量的運輸組織稱為木質部,樹木透過木質部細小的管道往上運水,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樹木高度似乎就受限於這個因素。然而,對這些更崇高的力量,我們並沒有確定的答案,因為在人類建造的液壓系統中,並不具備足夠的能力來測試有關這一運水過程的更細微理論。
一般來說,樹頂的水分越少,表示樹葉行光合作用和成長的難度就越高。在紅杉分布的範圍中,以南的區域氣候更為乾燥,單棵樹木的高度也比較矮。但氣候變遷也將在未來幾十年內,改變這個高度方程式,因為二氧化碳濃度提高、碳平衡的變化,以及溫度和濕度的變動,或許會讓樹木越來越矮。
紅杉要花幾週的時間,才能把水從根部運輸到樹頂。用吸管把水從水杯中往上吸是一件小事,但如果吸管越來越長,讓水上升所需要的壓力就越來越大。樹木需要強大拉力克服木質部輸送液體時所產生的負壓。最高的紅杉有可能產生超過九十萬公斤的負壓。
在這些樹中,最高的樹高得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你被綁在最高的紅杉樹頂,在微風中搖晃並祈禱自己別死時,你甚至低下頭就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的禿頭──如果她有禿頭的話。當然,這裡是指如果自由女神像被搬到目前已知最高的紅杉──亥伯龍(Hyperion)旁邊。以重量來說,搬動自由女神像會比搬動這棵樹容易得多,更不用說還有一大堆根系了。(本文轉載自《樹說時間的故事:一部跨越千年的生命史詩,述說自然共生、氣候變遷與人類未來的啟示》)

書名:樹說時間的故事:一部跨越千年的生命史詩,述說自然共生、氣候變遷與人類未來的啟示
作者:丹尼爾.路易斯(Daniel Lewis)
翻譯:嚴麗娟
出版: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25/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