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的人}
我因著不同事由站在那裡,從個人時間歷程的遠處看,文學啟蒙者的「他者」眼下,旅行彷彿只是概念,月台上的喧嚷或空無,才是構成旅途的前奏曲,旅者的各種心情,埋在月台的候車線上,終究有一個沒有可能抵達的地方,我們上車,下車,沒有比這更百轉千迴、更充滿密度的故事了。
十七歲始,搭乘東部幹線往返花蓮,已是人生中的一種日常。
日常,不如常。
還沒有新式快車的年代,漫漫長路,再遠、再久也要去的「遠征壯遊」之情。向著城市燈火的日子裡,窗外輪番出現「宜蘭站」、「羅東站」、「七堵站」⋯⋯直到終於出現「台北站」,那一刻,代表的是一個憂傷心靈的解脫與自由。高中時罹患憂鬱症,休學一年,我往北部走動,看舞台劇與音樂演出、跑美術館、看電影、逛書店,身上盤纏不多,但竭盡所能地使用。城鄉的資訊落差已經縮短,國中時,已可透過電商訂購書籍、唱片——可是我好想要「逛」,想要逛整個台北城市裡的細節,那份求知慾除了抵抗課本裡的世界,也造就了啟蒙。
也是在那時,我開始學習理解哲學、文學理論裡的「他者」與「超我」。有時候,憂鬱的超我壓過了理性,導致我誤認為自己看清一切,或者,相信有一雙第三人稱的眼睛,始終看著我自己:狼狽、唐突、特立獨行、叛逆、歸屬、情感、場所。
離開花蓮,不,其實是離開校園與體制,離開無法被理解的一切,離開束縛。我開啟了逃亡的旅程,帶著幾本書,聽著耳機,再會了,海,再會了,山,我愛你們,但我必須逃亡。我親愛的一切,我並不恨你們,可是,我需要前往可以容身的地方。那是最痛苦的感覺,只是為了離開而離開,並不是真的想離開。花蓮並不代表著原罪,我依然認為自己來自花蓮,從來不以此感到渺小,可是,我的斑斑青春傷痕,全都在這裡。
匆匆找了最近車班上車,火車啟動,緩慢到,我居然能夠意識到,移動的每一個格放瞬間,離去與奔赴,總有開始,只是快或慢。而那樣的慢,記述了成長之痛,也加深了「步步離去」的印象,在日後越顯深刻。
坐在新式快車上,車子疾駛,發動迅速,我似乎習以為常,卻不再心跳加快了。偶爾想起青春裡的慢車,它的步伐沉重,卻象徵我的輕盈正開始啟動。舊式車輛如過時巨獸,龐然的機械噪音蠻橫的衝進腦海,匡匡坑坑,鏘鏘孔孔,對於人生的不耐,轉身啟程的希望,都涵括在那份緩慢之中。
新式快車時代,搭乘時間縮短,傾斜式列車的陡峭感,反映出的,正好是逐漸頻繁歸鄉的心境與個人史。時間有了體感差異。終於融入台北,我依然逛城市,甚至工作重心也擺在五光十色裡,逐漸的,我開始想念起花蓮。
車子變快了,東部鐵路幹線的景色依舊。還有在月台上,反覆的心情。
每一次在月台等車,上車尋數字標示坐下,窗或道,望著標示「花蓮」、「台北」的鐵路站牌。我因著不同事由站在那裡,從個人時間歷程的遠處看,文學啟蒙者的「他者」眼下,旅行彷彿只是概念,月台上的喧嚷或空無,才是構成旅途的前奏曲,旅者的各種心情,埋在月台的候車線上,終究有一個沒有可能抵達的地方,我們上車,下車,沒有比這更百轉千迴、更充滿密度的故事了。
城與鄉,糾結其中的人們。包括我。包括因為成長而改變的旅途,車門打開,身子是輕盈或沉重,載運著無數情結。
那一雙眼睛,我們以為是他人,其實是自己的異質化。
抗拒著「超我」的過分撐大,卻又在其中獲得了一些清晰的投射。
沒有抗噪耳機的年代,即使把耳機音量轉大再轉大,也無法抵禦火車行駛時發出的噪音,那成為一種無可取代的人生印記:背景音與與旋律,誰才是主導者呢?我的人生,會成為背景還是淡淡的旋律?
漫長的車程,整車人都陷入睡夢,「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感漫出,我是孤單的,也是自由的。火車機械聲漸漸成為白噪音,我抽離了自己,看著黑色的海,或者隱形的山。
在旅行的那一頭,有人會接住我,是吧?不打烊的書店、深夜咖啡館的友人、音樂演出的現場回聲,寂寥而擁擠的的捷運排末班車,夾著迷幻的色調,我沒有意識到青春,但一切都正在發生。
在火車上,我預習了這一切。幾年後,我複習著這一切。
距離感已經不一樣了。鐵路依然。山色海色,隱密或燦爛。有了抗噪耳機,能清晰聽見音樂了。經過山洞,也不至於什麼都聽不見了。有了智慧型手機與平板電腦,我可以在旅程中多工進行公私事。
耳機裡的音樂終於壓過車輛行駛的背景音,但哪一個,才是我真正的人生聲響呢?兩部影集、幾集podcast,度過一趟車程,時間感從根本上改變了。
經過山洞時,停下手邊事情,將窗戶當作鏡子,漆黑中,我的樣子。十八歲的憤怒眼神、二十幾歲的染髮、三十幾歲的漠然⋯⋯現在的我更像是誰?
如今,我的彼方,是什麼樣子?
旅途上,刻意關閉耳機降噪功能,再次吸收那「白噪音」。巨獸的呻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嗡嗡」的氣壓,我走到車廂間,找尋巨獸的齒輪運轉聲音,感覺安心。彷彿一個看望著自己的老朋友還在。
我總會替自己準備音樂。CD Player時代的手工燒錄光碟與不織布收納層夾,I-Pod時代的專心聽歌,直到智慧型手機,打開APP,同時回覆訊息與郵件,時代的進步,我的老去。四十歲,我在上車前排好串流歌單、新發行專輯,先行下載。
排歌單時想了好多,歌曲類型、順序,上了車以後,卻時常只打開某一張還懷念的專輯,重複的聽著。音樂是功能性的嗎?在這樣的時刻裡,懊悔與未知,透過這些依然如昔的專輯,我抓住了青春的混音。那裡頭肯定也有著伴行駛的心情,白噪音。
鏡中的自己,連續的山洞。音樂持續流瀉著。
聽完這張專輯,再說吧。不在意料之內的一切,依然不在意料之內。拾起一首被自己錯過的好歌。我在東部鐵路幹線上,有純粹的一刻。一站一站,歌曲一首又一首,我按下重複播放,快車飛馳,音樂不只是功能性,它能夠交集解釋著一個人,目的地不再令人那麼揪心了,我再次把抗噪功能關閉,下一個山洞應在不遠處,然後是海。
新自強號在我眼前呼嘯,減速,停下。
目的地似乎不再令人那麼揪心了。未來還會有更多新的遷徙,心境或自己,時間或音樂。生命的旋律與音量可能不同,我仍會在月台上,以等候的姿態,浸在白噪音聲響裡,明白了些什麼,仍未明白些什麼。
車門開了。我再度踏上東部幹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