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的人}
如果不是這麼一箱物品,我會感性了一些,無視了一些,幻想了一些。時代怎麼帶著我走,世界怎麼帶著一顆心靈,始終喜愛某些事物,卻依循不同載體,有得有失,那不能是只一種說法,尤其,當我觸摸著物件,用手機拍攝了它們,也驚覺自己超好的記憶力之中,有些斷裂或誤差的部分。
深夜,於頂樓陽台晾完衣服,心血來潮,走進房間。自搬家以來,三樓的房間一直沒有整理得完全,光是將舊居的積累全都搬移過來,已是浩大工程。
住了三十幾年的房子,「斷捨離」知易行難,索性將瑣碎的、未定的物品,全都移轉到新陣地。搬家一事,對我來說突然而疏離,彼時在台北久居,對搬家沒有什麼概念,也沒有幫忙,當我仍沈溺在對於舊居的懷念,這個家已經有了我無法想像,新的位置與空間。
打開房裡電燈,這已是我熟悉的家,不是「新家」。
雖有三樓,平日一二樓已足夠使用,那些一如磁碟複製,從美崙「下載」、「上傳」市區與吉安邊街的舊物,靜靜的待在三樓大房間裡,箱子上,寫著家人的名字。當我想起它們的存在,再想到每一天例行的晒衣收衣,回憶似乎很單純的,成為晒衣陽台的腹地。每天,光照進三樓,舊物吸入潮濕的空氣,偶爾陽光耀眼,或是陰晴不定,它們不等待誰來開啟、接應,對於慣常午後雷陣雨,亦置身事外似的,也無風雨也無晴。
如果沒有像是資料移轉般,將舊物都移來,不知道是否會斷失更多?或者更有新局?都是人的心情使然。
進房內,看見雷蒙.錢德勒的絕版小說,我索性認真起來,讓這份「心血來潮」吹起波浪,走入精神時光屋。舊式長燈管反應有點遲緩,卻有著不甘命運般,刺眼的白亮。打開寫著我名字的紙箱,像是準備寫生,故事在其中,尚不知下筆會出現什麼。
*
如果物件的存在是為了召喚,如果重要的記憶終將改朝換代,我的藝術啟蒙來自於存在主義與心靈,便以為自己唯心,但年紀漸長,似乎更靠近唯物。我相信歷史由硬體外在的改變,牽動了人與時代。我的唯心是浪漫跟惆悵,對靈魂的信任,但漸漸更能理解班雅明給我的教悔——人無法外於事物,事件無法外於物件,由物件構築了歷史,無論集體或個人,無人豁免。
我們相信情感,情感往往來自物件,是情感賦予物件意義,還是相反?當我們討論這件事,總會說「時代不同了」,時代怎麼不同了?使用的物品不同了,體驗的心境也改變了。一個唯心者的唯物觀體會。我以為的感性,若沒有物件的衝擊,是不成立的。寫著我名字的箱子裡,那些物件,是一個極佳的自我唯心/唯物辨識。CD,不用了吧。雜誌,太破舊了吧。「念舊」的本質,比起浪漫,更像是不想忘卻事物更迭的脈絡。這個箱子裡,我的唯物似乎斑斑可見:DVD出租店的會員證、各式耳機、I-Pod、借書證、電影DM與票根、整套藝術片的盜版VCD、書頁上畫了線的絕版回頭書、外接喇叭、球員卡、足球電玩光碟片、某年某書精裝版的紀念書籤、CD內附贈的小卡⋯⋯
突然之間,我有個想法:如果這一箱在搬家時全部都丟了,我會記得這一切嗎?
比方說,我會記得這張出租店會員卡,每次要儲值多少,新片租多少錢,舊片租多少錢。我會記得當時I-Pod面世,可以把CD音源全部轉檔到一個方塊上,從此告別了自己燒錄CD的日子。會記得那一年的FIFA電玩遊戲封面人物是Ronaldinho,而我喜愛的兵工廠隊那一年的陣容。會記得搜集職棒球員卡的歷程,去體育用品店換卡、抽卡的時光。會記得某一段時間裡,在書局的深處,會有一堆回頭書大特價,後來做書店時,又怎麼去一批一批了收這些書⋯⋯有些書我怕絕版再也買不到,過了十幾年,出了新版,但裝幀跟書腰都讓我好反感⋯⋯
如果這一箱丟了,我會記得嗎?

*
其實,我會記得。過度優秀以至於困擾的記憶力,沒有物件,或許也仍能呈現足夠的生命場景,那麼眼前的物件,真可丟嗎?
不行。我是依靠著這些「線索」,才知道在不同的時代裡,我真正從「硬體」上歷經了什麼。卡帶到CD,CD到I-Pod,I-Pod到串流,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個個人體會,然而,當實體面向我,我才理解了,為什麼有些日子裡,事情感覺起來容易,卻未必更深刻。
我必須看見這些物件,知悉我與他們之間的辛酸血淚,才不會輕易的把脈絡是為心靈的延展。我們都被世界改變了。那張電影票上寫著的片名,我後來在DVD與串流也看了多次,然而,我必須看著電影票,讓它「上身」,帶我真實的回到「不去電影院就沒得看」的時刻,這些個案,強化了腦海裡的組織,我無能再輕易的於個人脈絡裡感性。
如果不是這麼一箱物品,我會感性了一些,無視了一些,幻想了一些。時代怎麼帶著我走,世界怎麼帶著一顆心靈,始終喜愛某些事物,卻依循不同載體,有得有失,那不能是只一種說法,尤其,當我觸摸著物件,用手機拍攝了它們,也驚覺自己超好的記憶力之中,有些斷裂或誤差的部分。
物品將我帶回來,使我成為一個相信脈絡的人,林立的「證據」,讓我知道物質的世界,我「隨波逐流」,追求的內容卻始終不變。我仍想再看一次那部電影,即使只需要打開網路。我依然記得那套盜版DVD曾經如此珍貴,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在網路上完整的搜集它們。比方,空有殼而沒有CD的狀況,最愛的那幾張CD,因為太常播放,所幸沒放回殼內收好,如今,有許多在串流上找得到,有些,則可能永遠找不到了。
找得到的是什麼?是唯心的自我存在論證。找不到的是什麼?是物件仍在,再也無法復返、復刻的那些內容。
*
本以為會是一場記憶與成長之旅,三樓的舊物探險,意外的,讓我知道自己經歷的事情,已經積累到無法丟棄,必然成為時代一部分的證據。
不能只是想當然爾的,鋪陳出一個場景。一個物件,就能夠指出生命座標。那一刻,無話可說的事情,出現了。
等我再一次打開那些箱子,唯心與唯物的辯證,會再次浮現嗎?
經過遷徙、耗損、重生而留下的那些,在不同的人生時期,會告訴自己什麼?在其中,有著無論如何,始終使人嚮往的核心。那核心多麽堅定,也無風雨也無晴。
又下了一場午後雷陣雨。沒有炙烈日光燈的三樓房間,幽暗,宛如歇息著。我抓著從箱子裡拿出來的一卷卡帶,把玩著,上頭的紙片,是滿滿手抄歌名。
雨聲不大,但很綿密。衣服微微隨風顫,在記憶的腹地,在我依著手抄歌名一一輸入串流的手機介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