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清澈豐沛、有魚蝦生息其間的茄苳溪,現在也無處尋覓了(攝影/戴芫品)
當年清澈豐沛、有魚蝦生息其間的茄苳溪,現在也無處尋覓了(攝影/戴芫品)

斷頭河,茄苳溪

我想找的地景,那些在爸爸兒時存在過、在我出生以前對後來養育我的家很重要的生活場景,都在我出生前,都已經被抹除。取而代之的,是工業區,一整片的、規劃完整的、和高速公路比鄰的、像是造村造鎮那樣用龐大的資本在短時間內打造出來的工業區。就像是有人在某處先製造好了一座龐然大物,然後把它從天上直接運過來,砰地一聲往土地上丟。

爸爸小時候就住在溪邊。喔不,應該是住在溪的上面。

那時候的家就位在新豐火車站前的縱貫路邊。茄苳溪的河道貫穿鐵軌和縱貫路,因而鐵路和公路都架起了橋,和水路並存著。

爸爸和他的父母兄弟一家七人,住在一棟跨越河道的房子裡。房子的左腳在茄苳溪這側河岸,右腳在那側。人類的居住空間從二樓開始,河岸邊的一樓是雞鴨鵝豬活動的地方。媽媽轉述阿婆生前的形容,大雨溪水暴漲時,他們緊張地下樓查看,才知道原來豬會游泳,在積了水的室內,浮在水面上,抬起鼻子呼氣。

大小不一的卵石形成一片片的河灘地,段差帶來溪水流速的變化,形成含氧量較高的區域,一大群吳郭魚聚集在此,搖著尾鰭張開嘴巴覓食(攝影/戴芫品)
大小不一的卵石形成一片片的河灘地,段差帶來溪水流速的變化,形成含氧量較高的區域,一大群吳郭魚聚集在此,搖著尾鰭張開嘴巴覓食(攝影/戴芫品)

像回到了小時候跳水的那個身體裡

當時鐵軌的那一側全是農田,灌溉仰賴散佈在不同地方的池塘,做瓦製磚的工窯也會取池塘的水來利用。爸爸不用上課的時候,如果沒有跟著阿婆去工地打工,就會從家裡越過寬敞的縱貫路,來到鐵軌那側的農田區,在伯公下的榕樹邊玩耍,或在茄苳溪裡游泳。那時的茄苳溪,河道跟縱貫路一樣寬,水深經常性地高於成人的身高。每逢大雨過後,就有大量的毛蟹爬上岸。爸爸說,那時候沒有人會抓螃蟹來吃,不像現在人會買肉少的毛蟹,是吃個氣味的。

他印象特別深刻的,是被大水沖刷出的深潭。至少有一層樓那麼深,可以從上一躍而下。提起這事時,他沒有任何形容詞,只是用手腳比劃著當時的動作,臉部表情整個都綻放開來,像回到了小時候跳水的那個身體裡。這溪,這深潭,勢必曾經帶給他難以忘懷的驚奇。

昨天我騎著車,沿著新豐鬧區裡還能見到的茄苳溪河道往上游找,想在他的身體被切割得零零碎碎、不知哪裡被加蓋哪裡又被填土掩埋的情況下,盡可能貼近他的存在。但過了縱貫路,就再也找不到。爸爸口中的伯公下,曾經有寬廣的空地,是孩子們玩耍的重要場域。還有兩棵大樹,阿婆下田時會把襁褓中的嬰孩放養在樹蔭下納涼。這個區域現在勉強保留下來,擠在進入工業區的地下道旁側,每天都有眾多的車流經過,很難親近,也不會想到要停留。

而曾經的農田與池塘,現在是一棟又一棟、一區又一區的廠房。工業區的道路方正,建築區塊整齊,路標比區外清楚分明。在陰雨天裡,某些廠房高高舉向天空的煙囪悠悠地排放著白色的氣體,一朵一朵吐出來,在浮動著淡淡化學味的空氣裡,像有毒的雲。我在這截然不同於日常生活場域的街道空間、異常整齊的廠房方塊裡,轉過一個又一個九十度的彎,想找到茄苳溪重見天日的地方。我是這樣想的:他的某部分顯然在接觸到工業區的範圍時,被加蓋了,流淌在地底下,看不見。但總有個地方,他會再重新露出來。我一直找到出了工業區的範圍,要離開新豐湖口台地,往新埔方向的大下坡去了,才看到軍營的邊緣有一條野溪,岸邊的植生茂密,綠意盎然,溪水極淺,但河岸未經水泥化,黃色的圓石和淺紅色的泥土很惹眼。但我弄不清楚,這是不是從工業區內被做成方方正正的那條大排水溝接過來的水道?他是茄苳溪嗎?

儘管水質受到嚴重汙染,少有人煙的河溪空間,仍然成為眾多生物的棲所。只是這個生態系裡,不再有人(攝影/戴芫品)
儘管水質受到嚴重汙染,少有人煙的河溪空間,仍然成為眾多生物的棲所。只是這個生態系裡,不再有人(攝影/戴芫品)

浸泡在這樣的引擎聲裡,日復一日

回家後問了爸爸,他一臉驚訝地望著我說,茄苳溪早就被封掉了啊。在蓋工業區的時候,直接在他的身上蓋上大量的泥土,壓實,上面蓋柏油做馬路,填水泥搭廠房。我還不太相信,畢竟像縱貫路那麼寬的河道、成人身高的水深,那是多麼豐沛的水量啊,就算河道被填土,那水呢?水去哪了?爸爸說,「就留了一條排水溝給他啊。所以下雨的時候,進入工業區的那個地下道一定會淹不是嗎?」

工業區入口這個地下道的對面,是新豐天主堂。阿公曾經在這裡工作(他不是教徒,在裡頭當廚師,也會跟著神父去附近的民宅家裡發麵粉。每週做禮拜時全家大小都跟著去,是為了分到麵粉,也為了分得一片禮拜結束時分送的餅乾),後來這邊附設了私立幼稚園,我依稀記得,小時候爸媽送我來上學時,馬路上的車已經很多,在馬路中間等著車流空檔要鑽進對面地下道、進入工業區打卡上班的人尤其多。過了三十多年,現在的車流量只增不減,每逢上下班時間,這個窄小的、鑽入地底而瞬間變得黑暗的入口,就會持續吞吐著大量的車流。

等待時機穿越馬路的引擎聲。

催了油門、加速前進的引擎聲。

進入地道放緩速度、向地面上爬升加速的引擎聲。

我的爸媽,都曾在這道方向固定而單一的車流中,浸泡在這樣的引擎聲裡,日復一日,進入工業區,離開工業區。進入工業區,離開工業區。無數次穿越這個地下道,在這樣的日子裡,養大了我們。

爸爸說,這個地下道就是以前茄苳溪河床所在的位置啊。

我才意會過來。

我想找的地景,那些在爸爸兒時存在過、在我出生以前對後來養育我的家很重要的生活場景,都在我出生前,都已經被抹除。取而代之的,是工業區,一整片的、規劃完整的、和高速公路比鄰的、像是造村造鎮那樣用龐大的資本在短時間內打造出來的工業區。就像是有人在某處先製造好了一座龐然大物,然後把它從天上直接運過來,砰地一聲往土地上丟。就這麼樣的霸道與突兀。

位於忠孝村的茄冬溪畔,有地主在低於河床地勢的泥濘地帶,種起了一整片的筊白筍,間或種植野薑花(攝影/戴芫品)
位於忠孝村的茄冬溪畔,有地主在低於河床地勢的泥濘地帶,種起了一整片的筊白筍,間或種植野薑花(攝影/戴芫品)

依然被眾多人類以外的生命體使用著

我想著,爸爸成長的地景,是在現實中已經被抹除,但仍存在在他的記憶裡。他真實的擁有過。而我呢?我成長的過程,從進入學校以來,就只熟悉家裡往返學校沿途的空間景象。也是有新潮的文具行,路邊的鹽酥雞攤,但沒有溪,沒有稻田,也沒有大樹。我想著,上個世代的人剛獲得從工業化「翻身」的機會,無不歡欣擁抱一切改變。而我們這個世代,在學校教育裡,收到的訊息是不用關心身邊發生了什麼。我的國小對面就是工業區,課堂裡從來沒談過工業區。我的國中後面就是一口很大的灌溉用埤塘,課堂裡從沒談過埤塘。我現在對這片土地探索得越多,受教育的那些時日就顯得越真空。這樣存在著的兩個世代,居住著的這片土地,真的是推動工業化的沃土。(也因為此區既不適合發展農業,也沒有任何已具規模與文化的舊聚落吧,土地收購容易,居民也真心歡迎新的營生機會。)

然後。現在回頭看,才發現,原來當我渴望擁有家鄉時,我得先移動到一個「鄉」還真實存在著的地方,學習什麼是人跟土地的關係。再把從中養成的身體感,套用到我成長的空間裡。辨識出其中的疏離與空白。於是,我才真正明白,我跟環境之間的隔閡、忽視、抽離、互不相屬,是怎麼被製造出來的。(當然,我仍是其中最主要的行動者。那個積極配合某隻看不見的手希望我前往的方向的人。)

現在的茄苳溪,似乎是條斷頭河,餘下的部分,也殘破不堪。但卻依然被眾多人類以外的生命體使用著。因為工業區的設立,搭配著高速公路交流道、公路與鐵路的運輸之便,而「繁榮」起來的新豐市區,也像這條斷頭河一樣,發展的軌跡有著巨大的、極為人工的裂隙。我的童年,或許也有相近的質地吧。

老一輩居民仍保有自己種菜吃的習慣,在畸零空間裡創造出豐富的可食地景。只可惜溪水汙染嚴重,無法引水灌溉(攝影/戴芫品)
老一輩居民仍保有自己種菜吃的習慣,在畸零空間裡創造出豐富的可食地景。只可惜溪水汙染嚴重,無法引水灌溉(攝影/戴芫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