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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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子上的夏天

對我來說,夏天是廚房,是母親為婚禮準備的「新娘涼拌菜」。是用石臼慢慢搗出的水果羅惹醬,充滿辣椒與椰糖香氣的空氣。是玻璃杯碰撞聲與在汗水中綻放的笑聲。

台灣的夏天總是像一位自信過頭的客人——輕輕敲門後便不請自來,帶著刺眼的陽光與黏膩的濕氣。天空清澈無雲,黑色的柏油路像沸水一般冒著蒸氣,太陽彷彿就貼在頭頂。我感覺自己彷彿被悶熱的空氣緊緊包裹,街道塵土飛揚,熱氣滲進皮膚,如同無法逃避的壓迫。但在家裡,一切截然不同。緩慢、平靜,像是時間正慵懶地躺著,懶得動彈。

夏天總有它喚醒沉睡記憶的方式。它透過耀眼的光線悄悄滲入日常生活,電風扇不停旋轉。而在令人疲憊的酷熱之下,有些什麼在靜靜萌生:那是思念。

(攝影/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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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熱的台灣,柔軟的回憶

在台灣生活超過十年,我逐漸熟悉了不同以往的熱。這裡的夏天常伴著令人心動的海水與突如其來的颱風,也經常被變幻莫測的天氣搞得摸不著頭緒。

然而,台灣的夏天也有其獨特之美——清晨薄霧裊裊的山嶺,空氣中帶著鹹鹹的海味,以及傳統市場街道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熱帶水果。

在陽光爆裂的正午,身體本能地尋找著一絲清涼,渴望某種能讓人瞬間舒緩的東西。不是一碗熱湯,而是輕盈、清爽、簡單的食物。不是超市裡那種甜膩的珍珠奶茶,也不是花俏的沙拉。對我來說,夏天是廚房,是母親為婚禮準備的「新娘涼拌菜(acar manten)」。是用石臼慢慢搗出的水果羅惹(rujak,一種水果沙拉)醬,充滿辣椒與椰糖香氣的空氣。是玻璃杯碰撞聲與在汗水中綻放的笑聲。

(攝影/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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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涼拌菜:帶我回家的味道

有些滋味,只有思念的舌頭才能真正明白。新娘涼拌菜(acar manten),在它看似平凡的外表中,其實是一座連接兩地的橋梁。它不是被遺忘的配角,而是味覺的平衡者,是在滿是香料的菜餚中,一絲清新提醒。

當天氣炎熱、食慾低落時,一口新娘涼拌菜,足以喚醒整張味蕾。它清透明亮、酸甜爽口,讓我彷彿回到了印尼的記憶裡。

夏天就像印尼的乾季,也意味著婚禮旺季。婚宴上遠處傳來加美蘭樂聲,整齊排列的賓客座椅佔滿了庭院。那場傳統婚禮的餐盤上,有巴東牛肉(rendang)、馬鈴薯辣炒(balado kentang)、蝦餅(kerupuk udang),以及不可或缺的新娘涼拌菜。

新娘涼拌菜不只是食物,它是一種儀式的象徵,是兩人邁向新生活的勇氣象徵。每次這道菜出現時,彷彿有樂聲在耳邊回響,有遠方親戚的笑聲,也有新娘髮間茉莉花的清香。

在台灣的夏天,我努力記起那熟悉的味道。我走進市場買了大黃瓜與紅蘿蔔,細細切片,彷彿在拼湊那些破碎的過去。然後我切辣椒與紅蔥頭,邊切邊流淚,那是對家的無法言喻的思念。我把糖溶於開水中,加上幾滴白醋,不斷試味,直到那酸甜之間的平衡,接近我記憶中爪哇島上的那盤涼拌菜。

當我把大黃瓜、紅蘿蔔、辣椒與紅蔥頭泡進那一碗醬汁裡、輕輕攪拌時,我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東西——「存在」。那是家鄉的存在,在我桌上的一小盤菜裡。從這道涼拌菜中,我找回了與根的連結。

(攝影/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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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羅惹:狂野的夏天

夏天不只是烈日灼人,它也講述著什麼正在生長、綻放,與我們在汗流浹背的中午所找到的種種可能。

在傳統市場的夏天,熱帶水果堆滿鐵架。甜芒果、西瓜、鳳梨、木瓜——有什麼促使我買下一些水果?是某種記憶中甜辣醬汁的味道忽然襲來——夏天與一盤清涼的羅惹。

就像新娘涼拌菜一樣,水果羅惹並不僅僅是食物。它是舌頭釋放鄉愁的吶喊,是那種味覺上的奢侈組合,毫無保留地展現自己:辣、酸、甜、微苦,還有混亂。但正因為混亂,它才那麼有生命。

我拿出市場買來的青芒果,加上小黃瓜、蓮霧、蘋果、芭樂, 鳳梨與梨子。我隨性地切著水果,就像這道羅惹所代表的自由——無需被規則限制的選擇。挑你所愛的水果,就像選擇你想過的人生。

然後開始製作醬料:辣椒、鹽與椰糖搗成泥,再加入羅望子水。有時我還會加上花生,與辣椒與糖一同搗碎。那種甜酸辣的混合,每一口嘗起來,都像咬住太陽:灼熱、銳利,卻令人愉悅。在每一次水果沾上醬汁後送入口中,我彷彿更靠近小時候的自己。

(攝影/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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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距離,在廚房與一顆敞開的心之間

有時我想,像這樣簡單的食物,其實是一種最靜默的愛。不被寫下、不被宣布,但總是用心準備。這些料理不只是味道,更是記憶。每一口,都帶我回家。

新娘涼拌菜與羅惹不僅是食物,它們是一種語言——思念的語言、愛的語言,是無聲卻能透過味道被理解的語言。在那酸中,我找到人生不盡甜的清爽;在辣中,我認出傷口已化為堅強;而在簡單之中,我學會了快樂也許就像一小盤涼拌菜或一碗羅惹那樣微小,只要用充滿希望的心去品嚐。

台灣的夏天對我來說,有些不一樣。沒有村裡的宴席、沒有加美蘭的樂聲,也沒有母親讓我試味的聲音,沒有她親手做的涼拌或羅惹。有些空蕩。然而,正是這份空,我學會了重新調配那些曾經安慰我心靈的舊味。我學會了,回家不一定非得千里迢迢。有時,家的距離,只在廚房與一顆敞開的心之間。

每一口我吃下的滋味,我都深信:總有一種方式能讓人回家。回到自己,回到那份熟悉的味道。回到那一盤小小的夏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