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三隻小豬」或「佩佩豬」,豬在卡通中總是一貫地肥潤憨厚,臉上掛著 天真的笑容,這是我們所熟悉的豬豬形象,或許也是我們唯一知道的一種形象。 街頭巷尾的豬排、烤肉、滷肉飯廣告,只是進一步強化這樣的印象。弔詭的是, 很少人有機會知道或留意,豬的嘴角真的是上揚的。
〈別笑了,豬豬〉從這樣 一個被誤解的笑容寫起,進一步連結到豬長期被汙名化的形象與命運,原罪般 的微笑,與牠們在工業化農業體系下,被消費、被無視、被草率對待的一生, 形成強烈反諷。
作者以溫柔之眼,將豬隻畜牧與產銷的過程娓娓道來,不願面對的真相或許會令讀者想逃離這個以文字構築的現場,但只有試著如作者所建 議般,進入豬的第一視角,那注定上揚的嘴角背後的龐大訊息,才有機會一一 被轉譯。
以上為決選評審委員黃宗潔教授(東華大學華文系所)講評
很多人沒機會注意到,豬的嘴角是上揚的。
當粉嫩的身軀滑落在地,臍帶尚未斷裂乾淨,身上還黏著溼潤的羊水,仔豬們便能緩緩地站立,瞇著眼皮,吸吮膨滿的乳房。那黏滿乳汁的鼻吻部,遺傳自牠們的母親,兩側嘴角皆是上彎的線條。但母豬們只能以餘光瞧瞧幼畜的模樣,畢竟牠們的身軀幾乎佔滿狹欄,輕輕轉個頭,便會碰著金屬欄杆。有時,母豬會聽見細微的叫聲,當察覺是自己碩大的身軀壓著孩子時,好不容易站起身,震動了整個狹欄,卻也為時已晚。母豬的鼻孔噴著熱氣,幼畜的體溫逐漸冷去,牠們的嘴角始終維持在向上勾起的弧度。
仔豬們出生幾天後,便得進行必要的疫苗施打。操作人員會從幼畜的腹部輕輕托起,將牠夾在手肘與腹側之間。這樣的保定方式,能使動物們無法輕易扭動。此時仔豬通常會閉上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但若是用手心貼上肋骨,便能察覺心跳的速率,代表牠仍然處在清醒的狀態,而不時抽動的雙腿,透露著逃跑的渴望。針頭穿過肌膚、深入肌肉,一陣高頻的尖叫。整個過程,仔豬們兩側嘴角依舊是那般彎起。飼主也有同樣微揚的嘴角,那是對仔豬們的祝福,畢竟健康長大才能帶來收益。
民國一百零三年初春,那是個氣溫變動迅速的季節,豬流行性下痢趁勢在台灣各地蠢蠢欲動。當時還是學生的我,站在解剖房的一側,看著一輛輛箱型車,運載著好幾個方形塑膠桶,裡頭盡是落地沒幾日的仔豬。牠們因為病毒的襲擊,導致腸道受到嚴重損傷,自出生時便不停地排出淡色的黏液。幾隻還在抽動腹部的,甚至翻出一截短短的直腸。腸細胞的損壞自然吸收不了營養,也讓這群接觸世界沒幾天的幼畜,恍如淺色皮膚包覆的骨骼模型。飢餓使得牠們如此虛弱,每一次呼吸,便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眼珠從明亮到漸漸混濁,嘴角都是保持著同樣的彎度。
家豬自野外被馴化,大約已有一萬年的歷史。牠們的嘴角演化成如今的弧度,是為了與人類共同生活的結果嗎?
豬是一種高智慧且具社會性的生物,能藉由聲音與氣味連結著彼此。牠們會集體約定好,哪邊是飲食的區域,哪邊是如廁的地方。看到人們的到來,會蠕動著鼻頭慢慢地靠近。咬一咬,啃一啃,是這群動物展現好奇的方式。通風良好的飼養環境,能讓這群動物自在地躺臥,而有空間做出相對多樣化的反應,這時牠們的嘴角若被判斷為笑容極其合理。
在某些追求在養量的畜牧場,動物們只能緊貼著彼此的皮膚,無法任意移動,甚至只能排泄在料槽上。這些豬也會露出看似笑容的神情。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牠們像是一群哨兵,對於眼前的變動總是特別警戒,即使只是風扇啟動的瞬間,也會喊著全場的同伴一起瞧瞧發生什麼事。牠們往往渾身沾滿排泄物,在有限的區域裡撞擊著彼此,不時俯臥在地,勉強地喘氣。此時,嘴角上揚是一種原罪,使得人類忽略牠們正在忍受著什麼樣的環境。
多年前一段新聞影像裡,國道上有台滿載豬隻的運輸車,因為業者的疏忽,而未關好上層的閘門。門邊有隻渾圓的身軀,短腿左右踉蹌。牠無法向前,也無法趴下,畢竟同伴們已經佔滿了所有的空間。牠只能隨著車子的速度,試圖站穩腳步,依舊在行駛的過程中,從層板上掉落下來。牠在滿是車流的道路上滾了數圈,最終僵硬地癱坐在地,像是狗的坐姿,挺著上半身,伸直了後腿。大多數網友都能對這樣的畫面予以同情,卻也有人留言:「對不起,我笑了」哎呀,又是因為那嘴角彎起的緣故吧。
豬的一生,大多在有限的圍欄裡吃喝拉撒,直至生命的終期,才能接觸到牆外的世界,但這卻是一趟長途拔涉且危機重重的公路之旅。而這趟「移動」也攸關著「利益」的流轉。
台灣豬肉的價格,是由各縣市的肉品市場決定。買方會坐在扇形的座位區,緊盯著眼前一條半圓形的廊道。時間一到,受到驅趕的豬隻,便會沿著廊道的欄杆,彷彿選美比賽般,接受人類的評比。買家們握著喊價的裝置,手指十分迅速,幾秒內便會訂定一頭豬的價值。大型電子看板上,會立刻顯示評判的結果,這是牠們存在世上約七個月的證據,但這些數字,不到幾秒,便會被下一隻同伴的價格洗去。
豬隻經由肉品市場決定價格後,便會運送至各地進入屠宰程序。根據銷售地點的不同,業者往往會選擇最符合利益的縣市進行屠宰。美其名,是為了讓消費者能夠選擇看似「最新鮮」的溫體肉,但這浩蕩的旅途上,豬隻得反覆接受被驅趕、被擠壓、被嘶吼的對待。這些連旁觀者都能體會的不安,自然會造成動物在屠宰前,數次瀕臨生死的邊界,但豬們依舊保持著同樣彎度的嘴角。
豬用藥品的廣告圖像,大多經過篩選,動物的笑容代表著使用產品後,便能肥滿、健康,有些豬的眼睛甚至不合理地彎了起來,構築出全身都在開心的模樣。有次,我搭著同事的車,駛在鄉村路上停等紅燈時,瞥見有台紅色的轎車,上頭滿是灰褐色的粉塵,被人用手指畫出了一隻豬,一隻在笑的佩佩豬。南投農產運銷公司有個著名的地標,是兩頭一黑一白正在交配的豬雕塑,雙雙露出愉悅的卡通神情。
人類的大腦經過漫長的演化,能夠辨識他人臉龐所透露的情緒,也習慣將這種能力套用在其他物種。貓狗或許因為陪伴人類已久,有著更容易被視為「笑容」的嘴角。但人們對伴侶動物如此熟悉,即使這一生沒養過寵物,大多也知曉,耳朵、尾巴以及全身的姿態,都能輔助判斷牠們此刻的情緒。
在那個收容所尚能施行安樂處置的年代,我曾在公家單位見習如何管理這群無主動物。白天踏入時,能感覺場舍通風良好,光照滿盈,隔欄寬敞,溫度適宜,動物們充滿活力,是個被細心經營的收容場域。入夜後卻得保持昏暗,以防止倡議團體前來抗議。陣陣涼風像是有群無法散去的魂魄,直朝著脖子後方吹氣。獸醫替一隻隻動物確認編號後,一旁的人員便會拿起捕捉桿,將前端的繩索緩緩套上動物的頸部。有些動物即使被掐著脖子,仍伸直前臂,蹲坐在地,抵死不前。有些尾巴向內縮起,發出微微的嗚咽聲。一隻隻動物從籠子裡拖了出來,放入特製的鐵車裡,在哐啷哐啷的輪胎滾動聲中,緩慢地移至刑場。
我協助抓取一隻明顯年邁的小型犬,牠似乎早已放棄抵抗,白濁的眼底,不知道能不能認清兇手的臉龐。接著捧起另一隻毛色些許泛黃的幼犬,牠搖著短尾,似乎在說,來找我玩嗎?有食物嗎?
口罩之下,我只能不停地地深吸緩吐,腦袋得說服自己,這是政策、是責任,也是必要之惡,總有人得去執行。自己捏過螞蟻、撲殺蚊蠅、吃豬排飯、吃雞肉飯,這些殺生都不曾感到疑惑,但為什麼對於狗會如此痛心?
當時執行安樂處置所使用的器械,是一種特製的金屬籠。動物被引入籠中後,空間將慢慢內縮,直到兩面金屬柵欄夾住動物的軀體。牠們幾乎無法動彈,只剩眼珠還能轉動,而嘴角始終沒辦法下彎。獸醫握著一大管的白色藥劑,將針頭插入動物的肌肉。藥劑似乎有些濃稠,需要稍微費勁才能推進體內。慢慢放大的瞳孔,蒙上一層灰紗,軀體層層疊起,化成了黑煙,穿過焚化爐的煙囪,飄散在黑夜裡。
能有這樣的同情,是否是因為人類與狗太過熟悉,才能夠識破上揚的嘴角並不一定代表喜悅。從叫聲、耳朵、尾巴、毛髮,甚至只是一個眼球的轉動,都能從中察覺負面情緒的成分。
那麼豬呢?豬在傳統飼養下,吃著剩食便能肥滿。在農業時代,甚至還有豬廁的構造,人們雙腿跨在木板之間,讓排洩物作為豬的食物。是否正因如此,豬才有著髒臭的印象。不斷加諸的負面詞彙,會不會是人們心底試圖抵銷隱隱的愧疚感?
百年來,養豬的地方從傳統住宅的隱密處,漸漸離開了與人類共同生活的空間。當豬分散成超市裡的包裝,我們與豬之間的距離,便不知不覺地被拉遠。我們還是有關於豬的記憶,雖然只是碎片的印象。
想像一下,此刻眼前出現及腰的磚牆,上方是一大片藍色帆布,緊緊地包住這棟建築。裡頭傳來許多嚄嚄聲,夾雜幾下噴嚏,吵鬧地像菜市場。磚牆底部有許多小洞,污水由此流出,使得水溝溢滿酸臭。這陣陣濃烈的氣味,使你腦中出現了粉白或烏黑的身影。當你彎下身,試圖從矮牆的縫隙裡,看清楚牠們的模樣,忽然間,一顆橢圓形的鼻子,從洞口穿了出來,鼻孔噴著氣,濕濕的、暖暖的。
在這個巨大的產肉機器裡,每一頭豬只是一個個微不足道的零件,被標準化、同質化的飼養模式塑造成了毫無個性的物件,重複著單調的生活。
當代的人們往往只能藉由餐桌上的饗宴,接觸到豬身體的零碎部分,而無法完整地認識一頭豬。如果重新接觸牠們此刻的生活,是否便不會單純地因為嘴角的弧度,而錯誤地判斷牠們釋放的情緒?
讓我們進入豬的第一視角試試看吧。你身處在金屬欄杆圍起的貨車上,一旁盡是同樣渾圓的身軀,彼此推擠,難以換氣,一旦趴下休息,便會被其他黑蹄踩踏,只好直直地站著。你靠在欄杆邊,能夠一窺外頭的世界,但太陽照射著稀疏毛髮的皮膚,逐漸感到又熱又刺。水花降了下來,大概是為了降低路途上的熱氣,但水卻混入了不知道誰的排泄物,濕黏的物質卡在彼此的皮膚之間。不知過了多久,你跟著前方那短短的尾巴走下斜坡,被趕進一條走道。你停下腳步,忽然有條桿子戳向你的屁股。你跳了起來,身體像是被蟲子咬過一樣。你發出聲音,卻只是看見外頭,一階一階往上的冷眼凝視。你不知道能逃去哪,只能繼續向前。你一直很忙碌,不停地移動,直到眼前瞬間失去光彩的那一刻。
豬那上揚的嘴角,長久以來被人們誤讀。知道了真相後,卻又離牠們越來越遠。因為看不見,也就沒有解讀的機會。試著蹲下來吧,以豬的高度,與牠們呼吸同樣的空氣,或許便能理解那群彎彎的嘴角,只是一個被刻在基因裡的符號。符號背後是一串被忽視、被誤解的龐大訊息,等待人們去重新解譯。
建蓁環境文學獎經由初審、複審、決審三輪
評審團(依姓氏筆劃排列)
初審(三位):
包子逸:作家、梁實秋文學獎首獎
邱祖胤:作家、資深藝文記者
劉崇鳳:作家、自然引導員、肢體開發導師
複審(三位):
朱宥勳:作家、文學評論家
黃瀚嶢:作家、生態繪圖師
劉虹風:小寫文化總編輯、小小書房創辦人
決審(五位):
丁宗蘇:台灣大學森林環境及資源學系所系主任&所長
古碧玲:字耕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
洪伯邑:人文地理學家、臺灣大學地理系教授
黃宗潔:作家、東華大學華文系所教授
廖鴻基:作家、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創會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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