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被稱為「草莓族」的年輕人,四面八方湧進災區投入救災行列,不眠不休。在林邊,台北來的男孩成了泥人,他卻說他真正了解災民的感受了;台中來的女孩連日勞累發燒了,請她回家休息,她卻流著淚要大家別趕她走。
西元2009年8月7日,隔天父親節,雖然有莫拉克中度颱風警報,但是台灣年年有大大小小颱風訓練台灣人的心智毅力,韌性也好慢皮也罷,街景依然充斥慶祝父親節的商家立牌、政客布條,遠方游子歸來的各式轎車也擁擠了社區,明天應也是年年如常家戶親情大爆發的團聚日。
向來早睡早起,那一夜,才上床不多久,被轟隆隆如瀑布直洩而下的聲音驚醒,恍惚間誤以為置身北大武飛瀑山泉下。慌忙起床往窗外覷探,哇!難道天破了一個大洞,雨水怎會以倒灌之姿洩洪而來?
「人定勝天」這句成語此時顯得多麼狂妄可笑
當初會看上這幢房子就因為地勢高,任憑雨季颱風季附近村落如何淹水,這個社區挺過一次又一次的天災。憑仗這點,我告訴自己,只是下雨,不過是下雨,重新回到床上。
但是雨瀑無休無止,大地真成了蓄洪池,暗夜裡,這個世界彷彿快被暴雨吞噬了。生物本能讓自己睡不安枕,半夢半醒之間,做起豪雨不僅佔領屋外也攻進屋內的惡夢…床上驚跳起來,臉面、身體居然溼答答,倉促間下床要開燈查看還差些滑跤,燈下,低頭一看,地板一灘一灘的積水;抬頭一望,天花板一條條的雨簾--難道我家也破了一個大洞?
原來禁不起天空破洞整夜倒雨,排水孔來不及排水四樓陽台化為一汪池塘,溢入屋內,再逐一滲漏而下,再高的地勢也不管用,家中從四樓淹水到一樓。
而位在北大武山腳下的農場,情況不是緊急,是危急。
當時也是找地勢特別高的土地作為農場,莫拉克的狂雨一樣淹不到,但是莫拉克的飆風掀翻保溫室屋頂,大雨無遮無攔也是從天長趨而入,整個苗場原本活蹦亂跳的蝦寶寶全數遭到殲滅。
外頭東港溪改道溢流,附近數個村落陷在汪洋中,許多農友的養殖池隨著滾滾濁流化為烏有。而農場就在周遭大水包圍下成了孤島,頭家出不來;員工進不去。外子一個人困守農場孤軍奮鬥,「人定勝天」這句成語此時顯得多麼狂妄可笑,禁不起大自然的力量摧枯拉朽,一切破壞殆盡。
老家、父母、兒子在漫天蓋地的土石流中不見了
那一夜之後,各地災情陸續傳出,林邊被污泥淹沒;小林被滅村;三地門大社只有一間教堂倖存;霧台鄉對外唯一通道伊拉橋沖毀…光農場附近數個村落待收的作物、水果僅剩殘骸;育成的魚蝦隨著雨彈轟炸滅頂;還有農友位在溪流附近的田園隨著崩裂的護堤一起沖走,無助望著消失在滾滾濁流中的土地痛哭…
聽到最慘的一家人,先生要回小林村為爸爸慶祝父親節,原本兩個兒子不肯回去偏僻無聊的山區,先生發脾氣硬押回去,那一夜,他們夫妻冒雨開車出來為老人家買東西,然後老家、父母、兒子在漫天蓋地的土石流中不見了…椎心泣血之際,手機那頭傳來林邊娘家微弱的求救聲,水淹三層樓,老人家被困在屋頂兩天兩夜了,還不見任何政府單位前來救援,倉皇逃命之時,患有心臟病的父親來不及攜藥…。
被罵翻了的政府亡羊補牢說要提供災害補助,農友抱著聊勝於無的想法前去申請,明明一個莫拉克風災、水災同樣重創黎民,承辦官員兩手一攤:「我們只採證水災損失,要水淹五十公分以上,還要照相存證,風災損失不在補助範圍。」
正如眾人開罵的:「大水來了,土石流來了,逃命都來不及了,誰還會去找相機照相存證?」地方政府愛莫能助,一切依法行事,否則到時候中央部門或檢調單位追究下來,難逃被清算鬥爭的命運,「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災民們!自求多福吧!
開始盡一己之力護衛養我育我的土地
倒是台灣民間的愛心和力量全面動起來,捐錢捐物資。向來被稱為「草莓族」的年輕人,四面八方湧進災區投入救災行列,不眠不休。在林邊,台北來的男孩成了泥人,他卻說他真正了解災民的感受了;台中來的女孩連日勞累發燒了,請她回家休息,她卻流著淚要大家別趕她走。甚麼叫台灣的未來,台灣的希望?在這群年輕人身上。
反觀我們政府的官員?那一夜,飯店聚餐,還「父親節耶!吃個飯,很過分嗎?」可知,那一夜之後,多少兒女失去了父親;多少父親失去了骨肉;多少辛苦一生的家園歸於空無…

重建之路漫漫長長,2019年八八水災十周年前夕,我登上北大武,冒險攀過當時整個山壁崩落為凹陷的大斜坡,大大小小土石依然不時隨處滾落深不見底的山谷,光禿禿一大片宛如永不痊癒的傷口。歷經921地震和莫拉克水災,台灣地質鬆動為窮山惡水,還經得起繼續濫墾濫伐繼續過度開發繼續「人定勝天」嗎?
這場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水災,那一夜和那之後,我卻看到了台灣的「草莓族」不草莓,最感謝的莫過於莫拉克教導了我敬畏天地敬畏大自然,心懷謙卑親近生態關懷山海,也開始盡一己之力護衛養我育我的土地,真正懂得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