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片看來色深而堅硬,枝葉算是茂盛,卻有種凝滯不動之感,不像是生機盎然的模樣。有些橫向枝幹加了幾根金色棍子的支撐,帶入些許莊嚴之氣,但除此之外,一切看來如此謙遜平凡,並不是那種高聳入雲或需幾十人環抱的宏偉形象。這株樹真的有兩千三百年?真的是由阿育王的女兒從菩提伽耶帶來、是那株見證過釋迦牟尼佛證悟之樹的分枝?
這裡是「真的」地方!(This is a real place!)
愈是接近那株菩提樹,這句話也一次次自動浮現腦海。
早晨的陽光略暖而尚未炙烤,路樹旁有猴子嬉戲。周遭有許多與我和M同向而行的拜訪者,他們白衣赤足,成群結隊,神情歡悅而不喧鬧。此時我的心情比較接近一種輕快的期待,同時又感到某些十分充滿的什麼,難以言喻,唯一溢出的念頭就是「這裡是真的地方」。
不過,說這裡是「真的」,倒也不是說其他地方是「假的」。只是身為外國觀光客,來到正逢經濟低潮(雖然已經要開始反轉)的斯里蘭卡,確實經常被迫體驗差異與隔膜。
例如在大部分景點,外國人硬是得付出相對高昂的門票。我雖樂於以此支持文化遺產和觀光資源的營運,但曾經入園後卻發現諸多告示牌上只有僧伽羅文。有的景點則有導遊迅速欺近,強勢得令人畏懼,只想逃之夭夭。又或者在習於接待外國觀光客的佛堂,即便語言不通,僧人也能熟練地指揮訪客向佛像叩拜,在你還未看清佛像的莊嚴面容與衣飾之前,便把祈福的白色棉線繫上你的手腕、指示捐款,然後下一位。看著本地參訪者在寬闊院落中從容又熟悉地走動,奉獻花果、虔誠敬拜,不免意識著自己終究是局外人,以及肥羊。
然而來到那株菩提樹所在的古都「阿努拉達普拉」(Anuradhapura),從一開始就有些不同。
那株菩提樹和同伴從牆後高高探出
首先是這裡的駕駛人,無論車種大小,在轉彎前都會打方向燈。嘟嘟車司機確認了載客後便不再多言,沉穩駕車;偶爾遇上想要招攬觀光行程的,也是語氣平實地報價,絲毫沒有強迫消費之感。果汁店的老闆娘向我們微笑時,是自然而然的友善,露出的牙齒格外漂亮。路人也是。這裡可能是我這輩子與路人相互微笑致意最為頻繁的地方。
民宿的爸爸知道我們要去看菩提樹時,在出發前就先帶我們在自家庭院和門口公園採花,小小的白花,很像單瓣的茉莉,有著微微清香。民宿爸爸取來一個小塑膠袋,把大捧的小花放進去,讓我帶去供佛。我才想到,這裡的人平時應該就是這麼做的吧。毋需在佛寺附近購買成套的供品或美麗碩大的蓮花,而是在出門前便開始了心理上的虔誠敬奉。
我們在入口旁的商店買了線香和燈芯,接著打算寄放鞋子,但發現提供寄鞋服務的亭子是關閉的。大部分訪客從停車場走過來時,就已經脫掉鞋子了。店員發現我們的張望,主動過來招呼,讓我們把鞋子放在商店旁的一角。卸去鞋子的束縛,我們雀躍地加入本國人燒香點燈的行列,在香煙裊裊中欣賞了一下絡繹不絕的參訪者,然後正式前往拜見那株扦插於兩千三百多年前的菩提樹。
通過例行的安檢小屋,我們穿過一個小小的石門,不需門票,踏入那株菩提樹所在的院落。鋪石步道和黃沙土地打掃得乾乾淨淨,連一片落葉都沒有。庭院裡種植著不少菩提樹,有粗壯的大樹也有新植的小樹,也許全都是那株菩提樹的分身。至於那株菩提樹的本尊,則和幾株同伴一起圈於一座略有高度的四方圍城之中,以一道飾有雕刻的石階與院落連通。我們隨同其他人登上石階,來到一層鋪石平台,平台說寬不寬,但狹窄處仍容得下三四行人同時走動。眼前還有一圈圍牆,那株菩提樹和同伴從牆後高高探出,這裡就是平日參訪者與那株菩提樹最為接近的地方了。
感受到「自在」的新一層含義
我完全不知該預期些什麼,也不知有什麼規矩要遵守,只能張大毛孔與各種感官,盡力吸收流動於周身的各種事物。
大部分的人都在走動,各個方向都有,表示這裡沒有順時針或逆時針的優先性。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有人低頭有人抬頭,有人時而停駐敬拜。也有人三三兩兩地坐在較寬闊之處,有的靜坐冥思,有的看似發呆,有的在誦經,有的在聽人誦經,誦經的有一般人也有穿著橘色僧衣的出家人。沒有什麼規矩要遵守,沒有人管誰在做什麼,但每個人都依內心需求進行自己的儀式,各自安在。沒有人對我多瞧兩眼。我感受到「自在」的新一層含義。
我想先沿著這四方圍城繞行一圈。隨意選個方向,走了幾步,看到沿著牆邊設有一排放了佛像與供品的架子,架子上鋪滿各色花朵,我也供上一些袋子裡的小白花。再往前,很快遇到一座小佛堂,許多人排隊供花並等待僧人祈福。我也排隊、供花、捐獻,右手腕得到白色棉線。再繼續走,來到一間大佛堂,許多人進出,許多信徒跪拜於地或盤腿靜坐。這個室內空間應是嘈雜的吧,不管人群的忙碌或錯落的誦經與交談聲都是;但當我獻上最後的白花時,卻有種自得其樂,能夠緩慢而專注地把小花一一擠進大花之間的僅存空隙。我向大佛像雙手合十,走出佛堂,回到晨光與樹影之下。
繞完一圈後,我找到M,隨他在走道旁坐下。身體的靜止讓周遭的誦經聲與說話聲稍微揚起,頭上菩提樹的樹幹與枝葉也變得更為清晰。
在千年尺度中不斷地承接著人類的目光與祈禱
心臟形的葉子延伸出長長的尾尖,優雅垂掛,這的確是我所熟悉的菩提樹。不過不知是否因為樹幹那麼粗,讓葉片的尺寸顯得比較小——我覺得院落裡那些新植小樹的透光嫩葉甚至比較大。畢竟是老樹的緣故嗎?樹皮比我在台灣見過的菩提樹粗糙許多,葉片看來色深而堅硬,枝葉算是茂盛,卻有種凝滯不動之感,不像是生機盎然的模樣(雖說也可能只是沒遇上新葉萌發的季節)。有些橫向枝幹加了幾根金色棍子的支撐,帶入些許莊嚴之氣,但除此之外,一切看來如此謙遜平凡,並不是那種高聳入雲或需幾十人環抱的宏偉形象。這株樹真的有兩千三百年?真的是由阿育王的女兒從菩提伽耶帶來、是那株見證過釋迦牟尼佛證悟之樹的分枝?不不,怎麼可能對此產生懷疑——畢竟在過去兩千多年中,即便古都經歷興衰,世界發生過無數王朝更迭、瘟疫洪水戰爭殺戮,人類族群航海播遷、生活方式一再改變…此處仍一直受僧人守護,人也不斷前來,懷著虔敬,將樹與佛的故事一代代傳遞至今。沒有其他古樹像這株樹一樣,在千年尺度中不斷地承接著人類的目光與祈禱。單是如此,就已讓我臣服於聖樹的實在。
說起這次為什麼會來斯里蘭卡,要回溯到三週之前,我在台大校園的散步。彼時正欣賞著行政大樓前不同樹種的對稱排列,忽然目光被一旁樹上和地上的紅色葉片吸引,在陰雨天中,那紅色的穿透力特別強烈。走去一看,標示牌上寫著「錫蘭橄欖」。在此之前,我還在幾個旅行選項中猶豫,但此刻答案揭曉,那舊名錫蘭的印度洋島國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而且這麼一來也就能夠去看那株傳說中的菩提樹了。除了佛教上的象徵地位,我也因碩士期間的研究題目,一直以來對桑科榕屬的植物懷有親愛之情,而「神聖榕」(Ficus religiosa)的重要代表就在斯里蘭卡,怎麼可能不來瞻仰一番呢?
於是我來了。兩千多年以來這裡有過數不清的拜訪者,現在我也成為其中一員了。
這裡,似乎真讓許多人抵達了內心的什麼
我繼續看著樹。偶爾有幾隻鳥兒飛入樹冠;我們一般人摸不到的樹,這些鳥卻可以恣意停棲與奢侈飛離,牠們應該算是特別幸運的吧?雖說,會去想幸運不幸運的只有人而已,這些鳥兒不過是自然而然罷了。忽又看到一隻受到供佛鮮花吸引而來的蜂鳥,目睹這閃耀著深藍色光澤的小東西,我倒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了——對生活在台灣的我來說,蜂鳥可不是隨隨便便可以看到的鳥兒。
然後我的注意力從頭上的枝葉與鳥兒降到了眼前。由於坐在地上,視線自然落在朝聖者赤裸的腳上。我呆望著這些絡繹不絕的腳。有年長的腳也有年幼的腳,有的步履穩健,有的以助行器相伴,有的皮膚細緻美麗,平日想必以鞋襪好好保護著,有的則龜裂磨損,或許主人無暇費心照顧。與人的臉孔不同,腳比較「不具名」,但同時每雙腳又透露著個體性。那麼多不同的腳都來到這裡,以各自的方向進入環樹之城,以各自的節奏踱步前行,再以各自的方向離開。這些不停流動的腳。我感到暈眩。我好像是在瞬間目睹了千年歷史,受到人的虔誠所感動,但又不只如此。
沒有人強拉我來,我也並未抱著祈求或朝聖的志願來此。然而來了之後,我似乎比過去明瞭朝聖的意義了——穿越空間的雖是身體,在動的始終是心;當心能夠定靜下來,則無論身處何處,都能通向自由。在這個躁動的世界,我們企望達到的地方,其實是內心定靜的地方。我雖不信真正的定靜可以外求,然而來到這裡,似乎真的讓許多人抵達了內心的什麼。而我來了。
於是這株樹成了一個記號。並不是地理上的一個外在的標記,而是我的內心探觸到什麼的見證。未來我可能還是會遠離那個什麼而迷路,但我想,只要記起那株菩提樹,當可找回同樣的地方。
那個「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