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莎莎)
(繪圖/莎莎)

葡萄忌

{微縮時空}專欄

「愛吃的小狗,愛玩的小狗,盼望的眼神裡有我們造就的夙願與失落。偶爾我會夢見雪乖游泳於葡萄之海,翻滾於晶瑩的顆顆粒粒的波瀾之間,盡情咀嚼那些終於親近的漿果,無病亦無痛。」

為了F1賽車的電視轉播,我用檸檬氣泡水醃漬了一串無籽葡萄,作為收看時的小點心。密封冷藏一夜,那綠葡萄就成為圓滾滾的炸彈,咬破,果實裡迸出的氣泡連續刺激著舌肉,酸甜而酥麻。吃著氣泡葡萄,我忽然感到一種無罣礙、無憂慮的暢快,也許是因為沒有雪乖在旁邊討食了的緣故。

小狗究竟能不能吃葡萄呢?養著小狗的飼主,面對葡萄,腦中大約都會響起低鳴的警鈴,因為葡萄對於牠們是足以致命的毒物。

根據千禧年後的育犬常識,葡萄蘊含的酒石酸會導致小狗發生腎損傷、腎衰竭,乃至死亡,即使腎臟一時無虞,也可能出現嘔吐腹瀉厭食嗜睡等等症狀,因此飼主理應都牢記小狗不宜吃葡萄,以免中毒——除了新鮮葡萄,葡萄乾、葡萄汁、葡萄果醬之類的加工食品自然也是禁忌了。小狗一旦誤食葡萄,則必須儘早送醫,並且依照攝取時間與數量施行程度不一的急救,好比催吐、洗胃或輸液治療。區區幾顆葡萄,對於小狗的健康竟有這般強烈的危害,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儘管如此,例外並不是不存在,一如我曾聽聞這樣的故事:某某飼主發現家中的馬爾濟斯幼犬經常舔著庭院的鍛花欄杆,判斷小狗一定是缺乏鐵質,因此在飼料裡羼入雞肝和葡萄乾作為營養補給品,餵食了好一段時日,而小狗居然沒有腎臟問題,最終甚至活到高壽才離世——這畢竟是過於吉祥的結尾。

同樣養著馬爾濟斯犬,我和母親一向慎防雪乖接觸葡萄,也從沒餵過任何一塊葡萄乳酪酥或葡萄乾麵包。事實上,我母親為了減低雪乖罹患糖尿病的機率,十五年來管制著牠能夠享用的果物,除了偶爾獎賞幾塊蘋果或水梨的細丁,再無其他甜桃蜜瓜,遑論危險的葡萄。然而,從未吃過葡萄的雪乖對於葡萄卻有極其濃厚的興趣,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們常常吃葡萄,而葡萄香氣怒放,形狀又是一顆一顆零食一般,這在牠的感知裡應當是非常難以抗拒的誘惑。

好比夏季的午後,我在老家廚房的水槽摘取、沖洗一串麝香葡萄,雪乖嗅覺十分靈敏,遠遠就聞到了氣息,緊急奔至我的腳邊,渾身白毛飛揚而鬆軟。牠搭著流理台直立起來,伸出長長的舌頭,仰面舔舐復舔舐,幾乎就要滴下了饞涎。我悄聲提醒道:「你不能吃葡萄哦!」牠還是朝著半空中一吮一吮,津津有味地,彷彿已經品嘗到葡萄的鮮脆與甜美,然而終究只是虛幻。牠掉頭離開了。我不禁暗暗想著,雪乖如果會說話,是否也會因為吃不到葡萄而悻悻指稱果肉的酸澀,如同《伊索寓言》裡那隻善於自我安慰的狐狸?有些時候,無法企及渴求之物,其實乃是幸運地逃過了一劫,然而一隻小狗也許並不會懂得。

愛吃的小狗,愛玩的小狗,盼望的眼神裡有我們造就的夙願與失落。偶爾我會夢見雪乖游泳於葡萄之海,翻滾於晶瑩的顆顆粒粒的波瀾之間,盡情咀嚼那些終於親近的漿果,無病亦無痛。

愛吃的小狗,愛葡萄的小狗。吃不了葡萄與各類美食時,雪乖總是默默記著恨,趁我們不注意時跑到浴室門口的簇絨地毯上撒尿,遺留一塊澄黃的污漬。在母親的引導之下,雪乖從小就學會在浴室角落鋪設的尿布墊上廁所,如此刻意排解於咫尺之遙的地毯上,實在是孩子氣得不得了——明明只剩幾步距離,牠就偏偏不肯走到那裡去。這樣的葡萄隔離發生過多少次,地毯上的黃漬就出現過多少次。起先我還曾誤踩溼淋淋的痕跡,久而久之也就養成習慣,進出浴室前總是先看清了毯子上有無污染,方才安穩地通過。

一八三六年,奧地利畫家Ferdinand Georg Waldmüller完成油畫《守衛一籃葡萄的狗》,如今收藏於美國的金貝爾美術館。在葡萄園裡,一個大籃子滿載纍纍的葡萄,黑的紫的紅的綠的,太過豐富,裝盛不下,另有許多珠圓玉潤傾瀉而出,一串又一串。籃子一側站著一隻佩戴項圈的吉娃娃犬,兩眼凸瞪,臉上冷冷沒有表情,也可以說是肅穆,也可以說是陰鬱,如同病容。西洋的畫家向來熱衷於描繪葡萄,除了因為葡萄本身就是地中海一帶的典型農作物之外,我想也是因為那鬈曲的藤蔓、鋸齒邊的嫩葉、時而透明時而反光的果實非常適合表現諸般繪畫技巧。然而在葡萄旁邊並置小狗卻是少見的。

畫作裡那吉娃娃犬有可能克制食慾而不偷吃任何一顆葡萄嗎?牠是否正是因為吃了太多葡萄生了病所以才這樣病懨懨的?又或者這是我知道葡萄之於小狗的毒性而生出的譫妄與臆測?看著這幅畫,我總是聯想到世上一切無法滿足的貪戀——也不僅僅是雪乖與牠期待的葡萄——若非不能碰,就是碰了便要遭逢懲戒一般的災厄。

最近有一次,我離開浴室時又下意識地留步,檢查簇絨地毯上可有黃黃的尿漬,避免踩到髒污。這次地毯乾淨而安全。過了一秒鐘後,我才恍然想起,嗯,雪乖已經不在了。

奧地利畫家Ferdinand Georg Waldmüller的作品《守衛一籃葡萄的狗》,典藏於美國的金貝爾美術館(本圖已為公版)
奧地利畫家Ferdinand Georg Waldmüller的作品《守衛一籃葡萄的狗》,典藏於美國的金貝爾美術館(本圖已為公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