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廣闊,景致重複,在在影響我們對距離的感知。物體與動作在此地很罕見,反而愈顯明晰。空間極其遼闊,行走其中,我不時抬頭觀望荒原以西群山,試圖測量我們行過的距離,卻看似毫無前進。我們的腳總落在抬起之處,就像探險家行走於旋轉的浮冰。

譯者/那瓜 Nakao Eki Pacidal

十一月穿越荒原時,科魯伊斯充沛的夏日陽光已被棕色秋日取代。七八月漫長黃昏不再,取而代之是早來夜幕,涼爽空氣。

我曾希望冬天早點到來,因為我想趁冰封時滑雪或溜冰穿越荒原。我知道一九五○年代曾有過先例,而我很喜歡只取單一元素,只運用水來穿越這片大地的構想。我父親同意陪我,但指出計劃有兩個小問題:我們都不會滑冰,而且天氣潮濕,我們會沉下去。這邏輯強而有力,我們只能走路了。

我們從倫敦搭臥鋪火車往北。火車是愛德華時代的奇蹟,在睡夢中將人從一地送到另一地,那浪漫至今仍可感知。我們遠離倫敦尤斯頓車站,遠離快餐店、車站喇叭此起彼落的播音聲、角落裡壓扁的啤酒罐、人群中閃避的身影,醒來時空氣凜冽,白霧迷茫,一隻雄鹿消失在茫茫細雨當中。霧氣凝聚於低地。我們在蘭諾赫站下車,走上荒原。

那天早上, 我們開始了解荒原有其習性和要求, 不允許誰直線前進。莫瑞也知道,人在荒原行進緩慢,移動以小時計,而不以公里計。荒原大半是湖泊,還有許多泥沼,湖泊和泥沼之間有沼澤溪流緩緩流動,將水染黑,油一般閃亮。

我們從一個泥沼跳到另一個泥沼,躍過泥炭裂縫,穿過溪流與草叢的迷宮。之後我們穿過一條無名河流,我看到一條大鱒魚飛箭一般越過池塘,留下水面波紋盪漾。

泥沼裡四處可見沉陷的千年松樹根。我好想爬上那些雄偉的松樹。泥沼木材防腐力很強,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 美國海軍從新澤西州泥炭沼回收三千年高齡的白雪松原木,用以建造機動魚雷艇船體。我從其中一個樹樁取出一塊鬆散木頭,顏色被泥炭染成深棕,狀如海豚。我在另一道黑色堤岸上發現一塊白色石頭,像眼球一樣嵌著。我把它洗刷乾淨,邊走邊在手中翻弄。

荒原廣闊,景致重複,在在影響我們對距離的感知。物體與動作在此地很罕見,反而愈顯明晰。空間極其遼闊,行走其中,我不時抬頭觀望荒原以西群山,試圖測量我們行過的距離,卻看似毫無前進。我們的腳總落在抬起之處,就像探險家行走於旋轉的浮冰。

數小時後,我們在地圖上標示為石堆屋(Tigh Na Cruaiche)的廢墟停下休息。這屋子角落立著一個生鏽鐵火盆,此外空無一物。空氣聞來青綠。我們坐在石上,從無門的入口向外望去,雷頓湖心有許多樹木繁茂的島嶼,其後是黑冰斗,是鹿隻與雪霧聚集的高地,空氣瀰漫冷藍色調。我羨慕莫瑞,戰後他在炎熱的八月天穿越荒原,只有他的狗陪伴。走到一半,他褪下全身衣服,收進背包,之後整日裸身行走,不時在水池與湖灣入浴。而我在冬日做著白日夢,想像此地陽光明媚無風,我可以一邊橫越荒原,從荒原一側裸體溜冰到另一側……

後來我們坐在十五公尺高的小丘上, 吃黑麥麵包和起司, 看雨雲聚集在數公里外寇河峽谷入口,而後從地面向我們滾滾而來。鼓丘岩上掛著片片地衣,好似天鵝絨般,被風吹得翻起漣漪。父親指向西邊:一隻紅隼正在狩獵,迅速飛過地面,然後停頓、俯衝,收起翅膀,重重衝入石楠叢。

如此深入荒原, 我們置身廣闊空間, 周遭大地有如培根狀的條帶: 天空一條,白雲一條,深色土地一條,在這一切之下是黃褐色的荒原。那季節的荒原色調微妙多彩, 遠看是斑紋, 近看有顏色: 橙、赭、紅、芥末黃, 還有泥炭為一切鑲上光滑的黑邊。

我們花了一整天時間才抵達我心目中的荒原中心,也就是巴河(Abhainn Bà)注入雷頓湖之處。暮色籠罩荒原,於是我們停步,搭起小帳篷,躺在黑暗中,討論走過的路、還未走的路,以及荒原在我們心頭激起的奇特情緒,混合了恐懼和敬畏。我們睡在河流曲處, 那是個微型洪氾平原, 被冬日洪水沖出、刷平, 是廣袤荒原中心的避難所。

(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
(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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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煙稠密,很難找到開闊地帶。少有不被遮蔽的地平線,少有地方遠處可見藍天。開闊雖然罕見,卻很重要。長年被街道房屋包圍的生活會產生封閉感,讓人視野淺短。荒原、海洋和山巒的開闊可以抵消這些。每次從荒原回來,我都感覺眼睛亮了,彷彿視野向兩邊拓展二十度。延展的空間不只可用以比喻自由開放,還能強化這些感覺。

用成長於北美大平原的美國小說家凱瑟(Willa Cather)的話來說, 體驗開闊就是「不斷走向高地平原,對所有平曠土地抱有無限憧憬」。從歷史看,人類總是不愛空曠地區,而愛開闊之處,就得像凱瑟那樣,相信連續空間能創造美。我們得相信這般國度自有其積極擴展性。任何人在晴朗日子置身汪洋大海,四顧不見陸地,想到大海邊緣下垂,海水液面凸彎,都會明白地球曲率是多麼驚人。

開放空間給人的體驗難以表達又不容置疑,蘭諾赫荒原就是此等偉大空間之一。若將英格蘭西北部坎布里亞郡的湖區切下,移到蘭諾赫荒原,將被荒原抱在懷中。像蘭諾赫荒原這樣的地方,對人的影響無法衡量,卻不該因為無法衡量而被忽略。哈代在小說《返鄉記》(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寫道:「 斜倚荊棘樹樁, 從下午到晚上,眼睛無法看見荒野之巔與兩側之外任何東西,並且知道周遭和腳下一切都來自史前時代, 就像上空星辰亙古不變, 心緒因而鎮定, 不隨變遷而漂泊, 不受難抑之新(irrepressible New)煩擾。」

對莫瑞來說, 獄中安慰他的甚至不是直接置身荒野和山脈, 而是那段經歷的記憶。他知道那些地方還在,因此而獲得支持。

一九七七年, 十九歲的格拉斯哥人布朗(Robert Brown)以未曾犯下的謀殺罪遭逮捕,之後幾天被屈打成招,最後判刑二十五年。他上訴兩次都告失敗,二○○二年終於重獲清白。他獲釋後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洛蒙湖(Loch Lomond),陽光下坐在湖南岸一塊巨石上,感覺「風吹過臉頰,看山巒起伏」。那是他被捕前一天坐過的湖邊,那個空間的回憶,那個闊別二十五年的地方,在囚禁期間滋養他。事後他回憶說,他一直把那情景記在腦海「一個祕密隔間裡」。

我們往往對荒原、苔原、沼澤、草原等平曠地區抱有想像上的偏見。一七二五年,小說家笛福對旅行經過的荒野感到厭憎,形容那是「一片荒廢咆哮的野地」。人們之所以有笛福這樣的反應,部分是因為對平坦地形感到陌生。平曠之地不回應人眼問詢,吞吃所有解釋。人不知在廣闊環境如何錨定感知,不知如何賦予此等地方以意義。我們有詞彙形容這樣的地方,如荒涼、空無、無垠,半是敬畏,半是不屑,但我們發現很難用語言來描述那些基調上近乎封閉,但在開闊、延伸和透明度上極為優異的地貌。

人類不知如何面對平野,其後果相當嚴重。平野價值難明,因此兩個多世紀裡,英格蘭低地荒野有四分之三用於農耕、種植或開發,面積大為縮減。倖存野地多半都是指定「公共地」,也就是不受私人利益變遷影響,向所有人開放的土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政府鼓勵民眾「為勝而耕」,那時又有許多現已不復存的荒地首次被用於耕作。其他平野如英格蘭中部的索爾茲伯里平原和東部的布瑞克蘭荒野,以其廣大開闊而成為射擊場、坦克演習及飛機跑道的理想地點,因而被封鎖改建,供作軍事用途。英格蘭西南部奇特的博德明荒原有長滿金雀花的高地,其面積在一八○○至一九四六年間減少將近一半。有些開闊平野遭採石業侵犯,例如英格蘭西部的提特斯通岩丘(Titterstone Clee)。北約克郡荒原和諾森伯蘭荒原有六分之一面積用於種植商用針葉樹。放眼英格蘭,開闊地帶已大為縮減。

數世紀以來,諾丁漢、德比、謝菲爾德、曼徹斯特和利物浦等城市已有數億人逃向英格蘭北部奔寧荒原的坡地和高原,而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期多數時候,那裡是許多私人松雞獵場所在地。在一九三二年羅斯曼(Benny Rothman)領導「闖越金德瀑布荒原」行動之前,只有富裕的運動家才能進入荒野,土地由獵場看守人巡邏,行人都被當作入侵者。這些獵場看守人還負責撲殺掠食動物,殺死數以萬計的猛禽、鼬科動物和其他食肉動物,並將死亡無動於衷寫入狩獵紀錄。

荒野的現代外觀和性質,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運動史和用途。有些遺留痕跡很是微妙:維多利亞時代,石角荒原(Stanage Moor)所有者威爾森家族(Wilsons of Sheffield)僱傭石匠,在岩石上鑿出孔洞水道,以便收集雨水,在繁殖季節供應松雞幼雛飲用,當時岩上鑿痕依舊可見。還有些痕跡更為明顯,如每年都有大面積荒原被燒毀,以刺激石楠嫩芽生長,因為這是松雞的主食。

荒原的形成過程儘管受到人類影響,還是有無數人以不列顛和愛爾蘭的荒原為野地。他們掙脫城市侷限,踏入別種領域:冰蝕槽與沼澤的迷宮、石間搖曳的麥穗,還有雲母砂,讓陽光下的河床閃爍銀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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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前後的荒原, 我被水中石頭滾動的隆隆聲喚醒。一群鹿循獸徑穿越石楠荒原,在我們數公尺外涉水過河,長腿踢動水中石塊。

清晨時分, 天空晴朗, 溫度低降。我們在靛藍與金銅的黎明晨光裡走了幾個小時,沿巴湖鋸齒狀的北岸行過海灣。太陽光束細薄,探照般穿透雲隙,彷彿以探照燈搜索荒原上的逃犯,又好像是雷射光束,正量測荒原之廣大。

荒原在那數小時間現身,無論我往何方望,眼前盡是古怪的形態、抽象的形狀。

曲線是其中一種形狀:托著湖灣的小小金色沙灘、高處覆雪山嶺襯出一道山丘陰鬱弧線、從奧奇橋邊廢棄農舍窗口望見的樺樹枝幹、奧奇橋的橋拱,還有一條古道,濕潤閃亮,向遠方蜿蜒。荒原上也隨處可見三角形:見於鹿角、見於披覆樹木與巨礫的淺綠色地衣岔出的分枝、見於雷頓湖的形狀、見於泥炭裂隙、見於幾株蘇格蘭老松有如雄鹿叉角的乾枯枝幹。

我們繼續前行, 地圖在我心中開始成形, 一點一滴清晰起來。我試著想像尚未抵達的荒野,每個地方都因其獨特的空間和物種、岩石與光的角度而顯得不凡。這地圖永遠無法完成,但我滿足於這份不完善。這地圖無法囊括荒野全部,我也不如此希望。製作能與土地匹敵的地圖, 最終不免成為波赫士在警世寓言《 論科學的精度》(On Exactitude in Science )所描述的那樣。那故事講述一個製圖技藝臻於完善的帝國,完善到「 一省地圖占據整座城市」。波赫士說, 隨著時間流逝, 即使這等尺寸的地圖,準確性也不再令人滿意,製圖師公會於是製造出新的帝國地圖,「其規模是帝國的規模,且每一點都與帝國對應」。這地圖當然無法使用,且令人窒息,最後被交付「嚴酷的太陽和冬天。直至今日,西方沙漠裡依舊存留那地圖殘墟,是動物和乞丐棲身之處。」

不知道一世紀後的人會怎麼看我的地圖,不知道一世紀的時間裡,人與荒野的關係將如何變化。也許佛斯特一語成讖,屆時荒野已在島上滅絕,不復見於世界。果真如此的話,觀者可能覺得我的地圖是古怪陳跡,表達早期世界與心智的一連串希望與恐懼。又或者真有人深情閱讀這地圖,就像今日我們視早期航海地圖為夢想和憂慮的化身—那些畫在大陸內部的黃金山丘、那些在已知世界邊緣嬉戲的海怪。

一九六○年,歷史學家兼小說家史戴格納(Wallace Stegner)寫了後來稱為「荒野之信」的呼籲文章,發送給一位參與美國「戶外遊憩資源」聯邦政策審查的官員,後來收入他的文集。史戴格納寫道,荒野的價值遠遠超越其遊憩經濟價值、其礦產及自然資源的成本效益分析所揭示。他說明道,我們需要荒野,因為荒野提醒我們,在人類以外還有一個世界。森林、平原、草原、沙漠、山脈,這些景觀讓人體驗「一種自身之外的巨大感,這種感覺現在某程度上已經消失了」。

然而,史戴格納寫道,這樣的景觀數量正在減少。「殘存的自然世界」正「逐漸被侵蝕」,而侵蝕的代價難以估量。如果荒野全部消失,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自己在世上是單一、分離、垂直、個別的,是樹木、岩石和土壤等環境的一部分,是其他動物的兄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有資格歸屬於自然」。我們將「一頭栽進我們的科技白蟻生活,一個美麗新世界,完全由人工控制的環境,連短暫反思休息的機會也沒有」。

去蘭諾赫荒原前一週,我讀了史戴格納的文章,他的想法在荒原上似乎迴盪得更加激烈。他總結說:「我們需要可親近的荒野,即使我們向來只是開車到荒野邊緣看看。荒野讓身為受造物的我們確保理智,確保自己是希望地理(geography of hope)的一分子。」

我們在中午時分抵達荒原西側的公路。我站在柏油路邊緣, 拇指塞入帆布背包帶子下方,渾身泥炭,疲憊不堪,看大型冷凍卡車呼嘯而過,運送新鮮蔬菜到北方的「 大峽谷」(Great Glen)和更遠處。我們是沼地來人, 從一個時代步入另一個時代。

在荒原消磨許多小時後,現在車輛呼嘯而過的角度、線條和花俏顏色都像太空船一樣陌生。

公路較遠處有汽車靠邊停下,人群三三兩兩站在路邊眺望荒原,不時轉過身來,彼此輕聲交談。(轉載自《野性之境》)

書名:野性之境

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

譯者:那瓜Nakao Eki Pacidal

出版:大家出版

出版日期:2024/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