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測羽毛下的溫度和肌理,腦中回想起這些日積月累的叮嚀:用色要豐富、鳥是有肌肉的,要注意鳥身的立體感,還有,要給牠食物豐沛的棲地、有足夠的空間呼吸。
手溫連結體溫,畫筆由我來溫熱,筆成為臍帶,與畫紙相繫,此刻的人與鷹,宛若母親與鷹兒。
下班時已天黑,我抵達畫室,拿出畫筆,將調色盤上的每格顏料沾濕,在畫紙上描繪輪廓、觀察顏色,一筆一畫,揣度對飛行的好奇、對自由的渴望,紙上的翅膀漸漸變得具象。
最開始畫猛禽的原因,單純是:「因為很帥啊!」
如果必須給個正經的理由,大概是我想更加熟悉各種猛禽飛行的輪廓。在野外觀察時,如果猛禽距離遙遠、看不見花紋和顏色的時候,棲息環境與「輪廓」就會是最重要的辨識依據,每種猛禽的翅膀形狀都不同。
翅膀尖端如手指的初級飛羽主掌推進,靠近身體的次級飛羽主掌滑翔,因此不用長距離飛行的留棲性猛禽,通常整體翅形比較短圓;需要長距離滑翔的遷徙性猛禽,次級飛羽則較平直,像長長的滑翔翼。
熊鷹神韻關鍵在於深邃的眉骨、透露狠勁的眼睛
我先從臺灣體型最壯的留鳥猛禽畫起,一隻生活在原始森林的熊鷹,當我拿起相機拍下牠盤旋飛升的那天,我感覺自己也雀躍升上了天堂。那天牠熱得吐出舌頭,那舌頭很可能曾經舔試過山羌、獼猴幼體,我忍不住悸動,再次把牠的身影畫成紙上實際的圖像,留意羽毛上有神聖百步蛇的紋路、七個明顯的指叉、圓弧狀的次級飛羽⋯⋯
我得意地拍下畫好的熊鷹,寄給熟悉猛禽的朋友,以為會得到讚賞,然而朋友卻回答:「畫得不錯啊!頭的氣質有點不像而已。」
頭的氣質不像?
這迫使我尋找更多熊鷹的照片,熬夜大量觀看熊鷹各種角度的臉龐,才發現原來不只翅形不同,每種猛禽都有獨特的面部輪廓,熊鷹的神韻關鍵在於深邃的眉骨、透露狠勁的眼睛。我嘗試修改出專屬於熊鷹的獨特氣質,看著牠的眼,不禁想像牠冷靜的雙眸裡,望見的是怎麼樣的風景?牠是如何找出大赤鼯鼠,在陽光下的一大片樹林?
放下畫筆,入睡前的恍惚時空中,我聽見大赤鼯鼠鳴叫,鏈鋸般的聲音,斬斷人間的氣息,床的四周長出隱蔽的樹林,黃嘴角鴞「呼——呼——、呼——呼——」點亮星星,指引我進入有熊鷹守護的森林,於是醒後我越畫越上癮。
樹林和流動的霧氣 讓一張有肌肉的畫能御風飛行
在雲霧繚繞的森林,一抹深墨色的巨大魅影飄飛,是一隻林鵰輕盈巡弋,牠們習慣貼著樹林頂層飛行,在白日伸出細瘦的利爪,趁夜間活動的小鼯鼠熟睡時偷襲。
林鵰將獵物輕輕抓起,獵物被奪去生命時感覺自身毫無重量,死亡的魅影就是如此飄忽不定。
在畫林鵰的時候,我仔細描繪翅膀的紋路、突出的指叉、層層堆疊的羽毛結構,嘗試讓畫中的林鵰有立體感,呈現身體的厚實飽滿,但透過一張畫紙,要怎麼讓人同時感受到潮濕冰涼的空氣?
要讓一張有肌肉的畫能御風飛行,必需加上樹林,和流動的霧氣。
下班了,把手機關機,畫畫的此刻,我就只需要專注於生出飛羽。
如果今天不想飛行,就來畫隻呆呆站立的大冠鷲吧。根據屏科大的追蹤調查,有隻大冠鷲一天只移動幾百公尺,幾個月的活動範圍不超過一平方公里,堪稱坐等食物來到眼前的「超級肥宅」。
繪畫總是有失敗的時候,無論是樹枝、利爪、蓬鬆的胸羽,或是要為大冠鷲生出有特殊鈍角的片片肩羽,這些對我而言全是挑戰。我邊畫邊安慰自己,既然大冠鷲早已被稱為猛禽界的沙發馬鈴薯了,那麼被我畫成種在樹上的大地瓜,或許也很合理?
搞砸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幾位前輩的叮嚀:「別擔心畫得不完美,要樂在其中,享受揮灑顏色的過程。每一張畫都是練習。」
下一張吧,不完美也沒關係,但我希望這些鷹的眼睛越畫越有神,要在畫中注入精神,因為猛禽生活在自然的天地,牠們能代替我到遠方去,或許有天我會夢見和牠們一起到了哪裡、看見什麼也不一定,在夢中,我想和牠們一起旅行。
希望人家看哪裡,就集中在這個著力點
畫一隻東北角新生的遊隼,帶有幼鳥絢麗的花紋,俯衝後再往上飛升,牠或許會飛越攀岩的人群,以驚人的速度穿梭各種地形,然而牠對自己的飛行能力卻絲毫不以為意。
我受困在飛羽的紋路,直到畫室的老師忽然把整個畫版拿進廁所,打開蓮蓬頭,將我塗改許久的筆觸全部沖掉。
他說:「翅膀紋路太生硬!好像貼上去的,沒有輕盈的感覺!」
看著紙上的顏料流失,我才發覺自己過度執著在正確的位置塗上相應的顏色,太用力追求細節,卻忘記空氣流通的感覺,導致畫面淪為生硬、使人精神緊繃的桎梏,我製造了一個牢籠給牠,和我自己。
顏料隨水流失,露出鉛筆畫的底稿,翅膀再次變得透明乾淨。我練習放鬆,練習適度地閉起眼睛,學習將背景虛化,老師叮嚀:「希望人家看哪裡,就集中在這個著力點。」
然而最後我還是不小心太過用力,把水彩刻畫成色鉛筆,反映出我時常過度刁鑽執著的個性。但當我看著執念化作羽毛,畫筆生出羽色斑斕的遊隼,由低處往上空飛升,我感覺思緒好像也漸漸昇華,飛行於更加遼闊的世界。
完美並不存在,繪畫有的只是反覆審視、自我覺察與調整的狀態,累積的經驗都是學習。
世界這樣遼闊,在哪裡降落都不需區分國籍
觀察御風能力高超的猛禽飛翔,使人更加體認到世界的開闊,這也是我特別著迷於猛禽的原因。許多會隨著季節遷徙的猛禽,才出生三個月就必須飛越上千公里,生存的本能迫使剛破殼的牠們必須盡快長大、勇敢向未知的海飛去。
每年春秋兩季,候鳥們都會在同樣的航道往返遷徙。每次迎接赤腹鷹與灰面鵟鷹抵達,再目送牠們離去,我總希望海上是好天氣,讓候鳥們可以順風平安飛行。
不知道牠們在海上會遇見什麼?空氣會有濕鹹的氣味吧?拿著畫筆,我好好奇幼鳥首次遷徙的心情,牠們會孤單、害怕嗎?那麼就再畫一隻經驗豐富的成鳥,讓幼鳥跟隨牠一同旅行。
思緒飛揚起來,候鳥只要長好一身羽翼,就能穿越海峽和陸地,世界這樣遼闊,在哪裡降落都不需區分國籍。
風揚起,海岸的浪花激昂,鼓舞著紅隼也飛出陸地。
冬季末了,溪床冒出新生的綠草,宣告春季即接到來。
畫一隻停棲在石上的魚鷹,腳下踩著一隻剛捕獲的魚,鮮美多汁,就握在腳底,牠一定很開心。
我揣測羽毛下的溫度和肌理,腦中回想起這些日積月累的叮嚀:用色要豐富、鳥是有肌肉的,要注意鳥身的立體感,還有,要給牠食物豐沛的棲地、有足夠的空間呼吸。
手溫連結體溫,畫筆由我來溫熱,筆成為臍帶,與畫紙相繫,此刻的人與鷹,宛若母親與鷹兒。
遨遊在各種飛行的想像中,我彷彿真能觸碰到鷹的身體,透過牠們的眼睛看向各種棲地,地上的人生出一隻又一隻的鷹,這感受實在令我著迷。
所以我持續練習畫猛禽,全神貫注,用畫筆搭建骨骼、生出肌肉和美麗的羽翼,如果老師又在背後喊:「不要再畫了!再畫鳥都要飛走了!」
那麼我就著魔地回應:「嘿嘿!我在製造分靈體!」這次的犧牲者是魚鷹利爪下的魚。
每一張畫都是為了下一張所做的練習
約翰勞斯在《鳥類繪畫的第一堂課》中寫道:「每一張畫都是為了下一張所做的練習,繪畫的目標是:學習將事物看得更仔細,並且記住所看到的事物。」
畫猛禽的時候,凝聚的意念化作能輕盈飛翔的羽,「每一張畫都是練習」,我還在練習不留反覆擦洗的痕跡,練習下筆俐落、顏色透明乾淨。
如果可以繼續畫下去,這輩子還想畫隻等比例的熊鷹,我好想要進入牠的眼裡看到森林、欣賞壯闊的天地,感受牠呼吸時鼻孔和嘴喙的熱氣、跳動的心、展翅時翼尖流動的空氣⋯⋯
想著想著,我感覺臉頰滾燙,身體興奮地發抖,手中繼續握著畫筆,我要越來越熟悉各種猛禽的身影、養得起空中霸主的棲地、能飛翔的羽翼,還有發光的眼睛。